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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说:“我拿水喝。”

  “我跟你倒。”她站起来进厨房去,出来的时候手上一杯水,杯子是水晶刻花的。

  我接过了,慢慢喝下去,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,不是。

  “请坐。”她说。

  仿佛是一个客人,我坐了下来。

  她说:“这些日子,你住在那边,受的委曲,我是明白的。”

  我放下杯子,默然低下头。

  她的目光这么爱恋,又这么不可靠,她不是一个可靠的女人,不能相信她,她撇下我十六年那么久,再多的温柔也可以随时散灭。不能相信。

  “人家告诉我,你与你爸爸生气,他罚你不吃饭,气消了,叫你回去吃,你宁可俄肚子。有没有?”

  我说:“很久之前的事了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“你恨我吗?”她轻轻地问。

  她的口气,她跟一切男人说话的口气都一样,她分不出来,谁是她儿子,谁是她的男朋友,刚才她问乔其——你在黄昏有想我吗?那口气就像在与我说话,我的天,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呀。

  我心里有气,我淡淡地说:“我不恨人,从来不。”

  她又点点头,她真是喝了酒了,我痛恨人喝酒,父亲喝了酒老是跌跌撞撞,鬼叫怀才不遇,孩子一个个生下来,也像醉了酒的糊里糊涂,活是活下来了,可是又怎么样呢?醒着不能解决的事要靠醉酒来解决,我带给她多少的不便?以前乔其不会这么快走吧?以前乔其还要做些什么的吧?

  我说:“我要睡了。”

  她说:“晚安。”

  我才走到房门,才想到无论如何,她把我留在这里,她对我是有交代的,我对她有什么交代?我转过头去。

  她向我微笑。

  我走回她面前说:“妈妈。”

  她一怔,随即笑了。还是那种笑,并不勉强,但有很多的难言之隐。

  她说:“小宝。”

  并没有拥抱我。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母子相聚,一点也不像,我只好回房去躺下。我终于叫了妈妈,我们并没有相拥痛哭。她问我有否恨她,不过是因为她喝醉了酒,她并不是个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,她这样的超然,她最爱的人无异是她自己,因为没有人爱她,所以她要更爱自己。这个我懂得,我是妈妈的儿子。

  第二天我早起。

  妈妈的一件猄皮夹克放在沙发上。巴黎制造。她把它像抹桌干布似的搁在那里。她没有钱,她就是有这种气派,我服贴她。

  我去上学,一整天上课都心思不集中。向校务处报告换了住址。打电话回父亲家,父亲问我好不好,父亲那德性永远叫我难为情,一份工作做不了三个月,父亲这个人,也只有配继母,继母也是倒霉的,活在妈妈的阴影下,一直希望超脱,但是怎么有可能,然后继母也开始抽烟喝酒,向父亲看齐,这总是好的,有家庭乐趣。

  父亲说:“设法叫你母亲送你出去念书,她欠你的。”

  为什么这样说。她谁也不欠。我不会做这种要求,不会。

  我放学回家,用锁匙开门,看见乔其在那里。

  他抬头,“小宝。”他叫我。

  我明白他是好意,但是我不想每个人都叫我小宝。我有正式的名字。

  我向他点点头,走到房间去,但是又走出来。

  “我妈妈呢?”我问。

  “我也在等。”乔其说,“她永远这么忙,”

  “你们不是同事吗?”我反问:“你不知道她在何处?”

  “是呀,但她是我上司。”乔其说,“我等她去打网球。”

  乔其手中抓着网球拍子,把一个苹果绿的球拍上拍落。他的眉毛从头到尾都那么浓,就凭他的一双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。我冷冷地看着他,妈妈会爱他?

  乔其再美也不过只有一层皮肤那么深。他懂多少?看《红楼梦》吗?

  “你也在等她?”乔其问我。

  他真的不讨厌,我并不是不喜欢他,但是因为妈妈的缘故,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,妈妈这么寂寞,已经像站在危墙底下一样了。

  “你为什么不回答我?”乔其问。

  “我现在住这里,”我心平气和地答,“我总得回来,不一定是在等她。”

  乔其嘴巴扁一扁,似笑非笑,“咱们去打单打吧?你会不会网球?”

  “会,去年暑假在球场做拾球童学的,但是我今天不想打,我要温习,失陪了。”

  他看着我,过一会儿说:“你知道吗?你的眼睛,长得跟你妈妈一模一样。”

  “我知道,昨天你已经说了。”

  “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?你竟是她的儿子!”乔其笑,“你应该庆幸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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