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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回到家他们已经吃过饭,我在厨房见电锅里有稀粥,胡乱吃一点。弟妹与继母在看电视,继母夹着支烟抽,屋子里很乱,那么多人,也不便收拾。父亲示意我过去,我走到他身边,他问我:“找到没有?”继母眼睛瞄过来。我没回答。父亲又说:“能够跟她最好跟她,跟着我不会有出息。”我只好点点头。继母明明听见也不出声。她并不刻薄我,对她自己的子女倒常常打骂,弟妹们不懂事,又十分疲懒,长得歪歪斜斜,怪不得她生气,然而我与她无干,自十二岁进中学起我便没交过学费,一向拿奖学金,书本膳食是替人补习赚的,暑假也打工,不够的时候问父亲拿,他也不为难我,我虽然不幸福,却也不致上演过社会大悲剧。但这一夜却失眠了。

  我不能决定该怎么做,见到妈妈该怎么跟她说话,或者叫琉璃同去是个好主意,张阿姨不是顶喜欢她?琉璃是个人见人爱的女孩子,活泼、天真、诚恳,长得又漂亮。

  好不容易熬过星期四星期五,星期六到了,下午我穿好衣裳,特地把衬衫熨得很平。琉璃说她会在学校饭堂等我的消息。

  妈妈住的地方是中等住宅区,很容易找,那边的屋租恐怕也不便宜,这么多年一个女人在外头。真是叫人担心,但是她仿佛过得还不错,张阿姨不是也很舒服?我心里有数,可以不靠她就不要靠她,反正不过是这一两年的事,十八岁我就成人了。

  找到门牌我按铃。出乎意料之外,来开门的是穿白上衣黑长裤的女佣人。她见到我转头说:“客人来了。”

  佣人身后站着一个女子,长长的呢裤子,丝衬衫,毛背心,一身衣服那么考究,像是书本里的服装模特儿。她的头发剪得很短,脸上没有什么化妆。

  她看上去非常的年轻漂亮,琉璃有一个表姐便是这样子的。

  她向我笑一笑,“请坐,要喝什么?茶?咖啡?”

  我一时还没醒悟过来,我只是说:“不,谢谢,茶好了。”

  她走过来,坐在沙发里,我也坐下。

  客厅里很暖和,满铺地毯,一盏贝壳灯罩垂得低低的,软而深的沙发。女佣人倒出了茶,放在咖啡色的琉璃茶几上,那一面玻璃半片尘埃都没有,我母亲的世界竟是这么的完美。地毯一角堆着一叠书,有新闻杂志,时装周刊,还有一本罗伦斯的诗集。墙上有工笔的花鸟国画。

  我打量屋子,这位女子也打量我。

  渐渐我明白了,这女人是我的妈妈呀!我的母亲?她?我恐慌地张大了嘴,我找到了妈妈,但是竞没有把她认出来,她太年轻太漂亮太现代了,一点母亲的味道也没有。她在微笑,一点苦涩都没有,神色那么温柔。

  “这是你的茶。”她说,伸手把茶杯推过来,手腕上的一串银手镯清脆地发出响声。

  我原本想叫她“妈”,抱住她哭,告诉她我想见她,但是她与我想象中的人完全不一样,她距离我那么远,我怎么有可能接触到她?我知道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但不是这种美丽,怎么可能!她穿上牛仔裤,那感觉一定比我们更佳,不不,我那美丽的母亲该是楚楚可怜,受尽委曲的,怎么这样的明媚动人,像一个夏日?

  她开口了,“听说你的功课很好。”

  我没有回答,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呆呆地看着她。

  她柔和地说:“如果你要来这里住,欢迎你随时搬过来,我那间书房整理好了,放一张小床,你要不要来看一看呢?床单是蓝白条子的,配大红枕头套,匆忙间只置了一条电毯,希望你习惯。”

  我听呆了,就这样?就为了我是她儿子,她如此无条件答应我的要求,花钱在我身上?我满以为需要开口哀求她呢,我惭愧地低下头。

  她带我到书房去,那一间小小的房间果然整整齐齐添了一张床,一应具备,那么新而干净,代表我的新生活,原来的书架子被放在走廊外边去了。

  她说:“房间静,可以好好温习,听说你替学生补功课,可以请他们来这里。”

  我抬头看她。

  她向我微笑,那是一个美丽的微笑,她说:“我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呢。”

  然后把大门锁匙给我。

  “随时搬来。听说你有女朋友?请她来坐。我有点事出去一下,要吃什么,告诉女佣人。”

  我像呆子拣到黄金一样,站在那里看着她。

  她微笑说:“请把这里当你自己的家一样。”她走出去了。

  我把锁匙捏在手中,一手是汗。她是我的母亲?她取过手袋往肩上一摔的姿态,这么潇洒自若。她真是我母亲?这么磊落表现了做母亲的爱与责任,当我需要她的时候,她毫无犹疑地接受我。那是我妈妈?

  过了很久才想起琉璃在学校等我,我自床上跳起来,女佣人向我笑笑,说七点钟开饭。

  赶到学校,琉璃着急了,“你怎么了?等你好久呢,怎么样?见到没有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她漂亮吗?”琉璃问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她对你好不好?”

  我很用力地点点头。

  “她有没有答应你住她那里?”

  我点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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