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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


  他与我闲聊:“这世界没有悲剧,我照样上班,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,把过失往我身上推,叫我背黑锅,他们把我当没事人,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。”

  我忍不住笑出来。

  他很遗憾,“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,人们司空见惯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他问我:“你呢?”

  “我比较幸运,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,生性比较热情。”

  “幸运的人。”

  过了一星期,王聪明告诉我,该位先生去世了,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。

  我黯然。

 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。

  不是我说,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,不适宜研究这一科。

 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。

 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,好叫我欢喜。

  她说我无稽,“只要你肯写,就有读者信。”

  我把信拨在一旁,“国香国香,有要紧的话同你说。”

  “加稿费?答案是不。”

  “有关你的终身大事。”

  她有点紧张。

  “你放心,不是向你求婚。”我脑子还很清醒。

  她很尴尬,“那你又打算胡说什么?”

  “关心你的终身大事,王聪明是个人才,不要错过。”

  她一怔,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公无私,感动到五脏六腑里去。

  她叹口气,“小陈,如今我才算真的认识你,你一惯装疯,我以为你总想在我身上捞些什么便宜,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  我傻笑。

  “现在象你这样的老好人真不多了。小时候长辈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,我咬定要样子好学问好,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,只要是个好人,厮守一辈子,于愿已足。”

  竟触到她的心事,真想不到。

  “昨夜看到电视上演辣手神探,小陈,你有没有发觉?现在连银幕上都不再有硬汉了,锄强扶弱,拔刀相助简直是上辈子的事,现在男明星那些鬼样,什么活地亚伦、德斯汀荷夫曼,猥琐得同身边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两样?”

  国香居然怨气冲天,出乎我意料。

  听完她的新议论,我禁不住笑出来。

  我说:“我亦不是辣手神探,我也没有四点四口径的强力手枪。”

  国香深深叹口气。“王聪明这个人,他对婚姻生活没兴趣,他所关注的,只是细菌学,对牢电子显微镜比什么都高兴。”

  我表示婉惜。

  “国香,你知道我喜欢你,可惜我是个打坏书生,现在更加有心无力,我知道你的求偶标准设得十分高,你说得对……让我们做朋友最好。”

  国香抬起头来,黯然销魂,“小陈,我也不想瞒你,王聪明他是有妇之夫。”

  糟糕,这么复杂,不比生绝症好多少。

  我手足无措,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。

  “她不肯离婚,他只有致力工作,既然要等五年,我也只得不去想他。明白吗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这等死结,我们不要去说它,多说无益。对了,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,她说你三年前提过这件事。”

  三年前。

  三年前怎么同。

  三年前我同她说:衣莉莎,让我们一齐到世外桃源去渡假,不是一星期,不是一个月,而是无穷无尽的放假,直至厌倦为止。

  她不肯,她找许多藉口来推辞我。

  现在基于人道主义,她旧事重提。

  “衣莉莎很闷,”国香说:“到处找人陪她旅行,谁都不肯放弃拚劲。现在不是她陪你,实实在在是你陪她,因为只有你有时间。”

  只有我有时间?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,我有时间,哈哈哈哈哈哈。

  国香无奈,“你考虑一下。”

  “医生说我不能走远。”

  国香,微笑。

  我自嘲,“现在轮到我找籍口。我觉得单独与衣莉莎相处显得尴尬。”

  “你们曾经是恋人。”

  “就是这样才难为情。”

  “那么好,我同她说去。”

  我有点自傲,她终于发觉我的好处,她终于回头,她终于产生悔意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
  这使我自信恢复。

  我把这些感情的转折全部移进小说里,读者会不会感动已经不重要,我自身先感动了。

  (2)

  我开始掉头发,头顶心先显示疏落,我很难过,心痛,爱莫能助,恐怕不久便会出现地中海。

  我的头发出名茂密,可以剪陆军装,衣莉莎以往老说刚刚剃完头的我象小绒球。

  王聪明仍然给我信心。

  他说:“给你注射的药叫EMX12。”

  “你肯定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脚踏车?”

  他笑,摇头。

  针药昂贵无匹,若果没有医疗津贴,私人负担,会得破产,我感激王聪明替我安排一切。

  日子越数越少,我如每个人一般,越来越眷恋红尘。

  尤其是最近这个月,生活这么惬意,前所未有。

  我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去。我还年轻,我才三十岁,我还可以写三十年小说,我才刚刚捉摸到写作的技巧,啊一朵早谢的水仙花,但人家济慈,已经成名,我还没有。

  有时悲哀得怪叫起来,有进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,有时关起自己不肯见人。

  今日我一个电话拨到国香的办公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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