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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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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司里的小朱把头探过来惯性地同我搭讪。 他在这两年一直对我有意思,有意无意,半友半侣地表示好感。 “男朋友几时回来,快过年了。”他说。 他不知自什么他方听来许许多多闲话,有些真,有些假,我一概同他来个否认。 “什么男友,”我微笑,“打什么他方来,从什么他方去?” “志鹃,他在英国是不是?” “谁没有朋友在英美。” “既然不是特别的朋友,几天假期,我可否约你?” 我说,“看到什么地方去。我不想再上舞会,吃个西餐,跳只舞,团皱了衣裳回来。亦不欲到戏院挤着看场电影,你说,还能到什么地方去?” 小朱呆住,又补上个笑容,“你待我想想、二十一号留给我,行不行?” “待我想想。” 小朱欢天喜地的去了。 隔壁的林小姐燃起枝烟,慢条斯理的答,“到底是年轻的好,象我们,谁也不开口。”声音中带丝仓凉。 “我也不过只有小朱来约,故此特地吊他胃口。” 林小姐嗤一声笑出来:“志鹃,你就是这点可爱。” 我温和的说,“你眼角高,不肯同这些人出去玩。” “年纪大了。”她按熄香烟。 我连忙说:“人家说有味道的女性,便是你了。” “没有青春,也只得有味道:酸、苦、辣。” “我同你共度新年如何。”我说。 “得了,志鹃。”她感激地拍拍我肩膀,“我小时候,也有人追,那时候的男孩子追人,真能把异性追得透不过气,那时候的女孩子,到底矜贵点。” 她开始怀旧。 其实林小姐并不老,三十多岁,只是她感情生活不愉快,经济情况又不那么好,是以有种委屈与沧桑,特别憔悴。 写字楼里总共那么几个单身汉,都比她小一截,又特别孩子气,不要说一向不睬她,要是忽然对她表示好感,那才更惶恐呢。 “你打算怎么过年?”她问我。 “我?”我想一想,“买件礼物送给自己,酬劳自己劳苦功高。还有,在家看电视,陪爸爸妈妈。” “不跟小朱出去?” “不去了,最怕做人节日女友,穿的戴的全是自己的,被他搂搂抱抱,日后水洗不消,更怕他们借酒装疯。” “不怕寂寞?” 我摇摇头。 “等男朋友回来?”林小姐问。 我坦白说:“我也不是那么痴情的人,他回不回来我都自有打算,不过我一直没有遇到比他更好的。” 林小姐凝视我,“这就不是恋爱。” 我抢着说,“当然是恋爱。恋爱也有现智与不理智。不理智那种类型牺牲太多 ,彷佛还债似的,一点美感也没有。” “你们这一代真聪明。”她慨叹。 我用手搭住她的肩膀,“还不是自你们惨痛的教训那里学的乖。” 林小姐拍拍我的手,“你真爽快。” “你对我好才真,一点没有看不起我们年幼无知。” 她爽朗的笑起来。 “说真的,林小姐,我们欢度佳节如何?” “谢谢你,你管你去吧。” 也许她有秘密情人。 也许情人是我们大老板也说不定。 我立即转肽,“那么我再与你通电话。” 人到了三十多岁,益发难找对象,异性都已成婚,要来往也得偷偷摸摸,林小姐可能有类似苦衷。 小朱并没有特别的节目,他邀我去游艇派对。 我摇摇头,这么冷,海风飕飕、劲得很、半边脸都吹麻,还去坐船,况且又是借坐,主人是谁还摸不清楚,一上到甲板便听天由命,不知何日返家乡,一点安全感都没有,太可怕。 一个人的前途要握在自己手中,绝不可能依赖任何人。 小朱苦苦哀求,“你要到什么地方?此刻买飞机票还来得及,要不要出去玩?” 不能同他去。 同他去过旅行,回来就完蛋。 我说:“小朱,你去找别人吧。” 他悻悻的走开。可以想象,五年之后,倘若我还没有嫁出去,或是嫁的人不如他,或是他忽然抖起来,娶到漂亮的妻室,他会怎么样的蔑视我以求报复。 就这样便种下仇敌,人生充满陷阱。 小朱怨得我要死,那是一定的事。 我本想跑到百货公司去选件名贵礼品,向他赔罪,后来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,第一,生活中没有对头人,大失趣味。第二,他收到我的礼物,倘若误会,又是难过。第三,荷包不争气,省点算了。 下班回家,看到徐培南在停车场上练球。 只他一个人,但是扑来扑去,各用左手右手反身转弯抹角他把球抛入架中。 他在玩篮球。 只穿一条短裤,满头大汗,身手活跃得似灵长类动物,跳藤闪跃,把精力发挥至淋漓尽致。 我看了很久,他没有发觉,及至我掏锁匙的时候,他才转身,见是我,一脱手,“呼”地一声,把一只大篮球抛过来。 须是他的惯技。 十五年前我会害怕地躲开、尖叫、蹬足。但今年是什么岁数,我岂会再怕一只球? 当下我眼不眨,面色木然,那个球并没有击中我,在我脸旁擦过,撞在墙上,路到地下,弹回他脚旁,被他伸手拍两拍,挟在腋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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