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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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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握着咖啡杯感慨地说:“家母生前最不喜我提到小说。” 我叹口气,“我母亲也是,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再写,其实她对我这一行一无所知,无缘无故反对。” “也许,她怕我们走的路太过艰辛。” 我抬起头,“可能。” 祖儿黯然,“我真怀念家母,一空,坐下来,便涔然泪下。” “我明白,母亲故世,对女儿来说,是一个劫数。” “身体不知哪一部分跟着死了,感情好歹不是因素,以后,再快乐的快乐,也不再完全。” 感情这样敏感的她,不从事写作,真是可惜。 我不敢再说什么,扼杀她写作生命,我是首犯。 “毕业后,是承继父业吗?” “是,他此刻在公司招牌上已挂上我的名字:黎与黎,第一个黎是黎志坚,第二个黎是黎祖儿。” “那多好。” “可是,那是一份枯燥沉闷的工作,成日应付业主及闲杂人等。” “写作也不是关起门来可以做的事,也得与老板及老总们打交道。” “业余写作,不计较稿酬,总可以舒服些吧。” “那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,才有资格只为兴趣,不问酬劳。” “可是,没有逼人的生活来催促一个人写得更好,又怎么会有进步呢?” “呵,这倒是奇怪的理论。” “因为生活,怕受淘汰,只得上进,不是吗?” 我笑得绝倒,就是这样,我爱上了这位小友。 一日比一日内疚,我当年那八个字评语使她气馁,让她放弃写作。 写到今天的话,也应该成名了吧。 至少有甄念慈那样的成绩。 据说她的原稿十分抢手,可是不愿多产,她另外有份正职。 我有点纳罕,奇怪,正职是什么,主妇、公务员、医生? 那一个夏天特别明艳,我在露台树阴间搭了一张绳床,躺着看书,十分享受。 一个傍晚,我读着甄念慈的小说,忽然觉得渴睡,便闭目养神,不由自主,睡着了。 正觉无比舒畅,忽然有人叫我。 “谁?”我抬起头来。 是一位面目清丽的中年太太,有点面熟,正看着我笑,“好睡好睡,我来了,也不招呼我。” 这是谁? “我是朱秀英,你不记得我了,我是祖儿的母亲。” 我收敛了笑容,凝视她,已经不是这世界的人了,何故入我梦来? 她轻轻叹口气,“打扰你,可是,解铃还需系铃人,只得再麻烦你一次。” 我温和地说: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她的小说还写得不错吧。” 我愕然。 朱秀英指一指我手上的小说。 哎呀,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了,甄念慈即是黎祖儿! 我脱口而出,“你早已洞悉先机。” 朱秀英女士只是笑,“没想到瞒过了你。” 我搔搔头皮,真是大意,竟没好好打听。 “我只是想她把书读好,她却误会我反对他写作。” 我看看她,“你的意思是——” “鼓励她多写,毕竟那是她一生所好。” “黎太太,你真是个好母亲。” 朱女士笑,忽然伸手一指,“看!” 我惊醒,睁开双眼,只见挂着的蜜水盛器不住摇摆,三四只颜色鲜艳的蜂鸟正在啄吸,再回头,哪里还有朱秀英的影踪。 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我太过牵记这件事了,以致梦见朱秀英。 不过,我一早该猜到甄念慈是什么人了。 我立刻拨电话给施小姐:“那甄念慈的正职是什么?” 施小姐一头雾水,“听说好象是个建筑师。” 我微笑。 在她最新大作上,我又批了八个字:士别三日,刮目相看,还有:有眼不识泰山,忍不住再加一行:负荆请罪,为时未晚? 然后,特地叫人把小说连评语送去黎氏建筑事务所。 心头象放下一块大石一样。 唉,几时也让我梦见家母,由她亲口同我说,她赞同写作是一个正当职业,并且,尊重我的意愿,赞我一声,写得不错。 不过,且慢提我这一笔,我会先告诉黎祖儿:令堂终于批准你那支笔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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