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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九


  一走进酒店房间,一川的电话就到。

  “鲁同学……”她哽咽。

  “你还好吧?我过两天与你会合。”

  “别担心,”大巧叹气,“我已是老江湖。”

  一川依依不舍挂上电话。

  大巧更衣沐浴,套上羽绒大衣,决定先往西赛路。

  那是一条西裔移民聚居街道,街角有杂物店,小孩在街上追逐听音乐聊天,长辈在窗前一叫,他们会回去吃饭,墙壁上有涂鸦,门口铁闸锁着脚踏车……当然不算高级住宅区。

  照号码按铃,有人高声问:“找谁?”

  一个中年女子,花布巾扎头,穿围裙,正在操作,一见是亚裔面孔,“你是荷花什么人?”

  大巧连忙回答:“我是荷花表妹,我叫梅花。”

  “你到现在才来?我是科拉,公寓管理员。”

  她开门放大巧进去。

  旧房子梯间狭小,但有一块拼花玻璃迎着阳光反射彩虹七色,给大巧一丝希望。

  大巧正想敲门,科拉拉住,“她刚睡着,我有话说,荷花欠三个月租,还有,我帮她清洁地方,她也没付酬劳……”

  大巧拍拍楼梯,叫科拉坐她身边,接着,她掏出三吋厚一迭美钞,像扇子般散开,刷刷刷数一下,小小一迭,递给科拉,“三个月,”她说,又刷刷刷数一迭,“另预支三个月,给我收据,”再数,“薪水,还有,这是替她买日用品与牛奶面包,好好照顾她。”

  科拉点头,“明白。”

  大巧站起,心中吁气,不是夸口,真的已是老江湖。

  科拉用锁匙替大巧开门。

  室内昏暗,大巧揉揉眼,小小一个统间,沙发即是睡床,一个女子半卧,一只手撑着头,声音混浊:“谁?”

  大巧看不清楚,像做着一个胡涂的梦,又似大近视丢失千度眼镜,模糊一片,她心急,走近。

  双眼渐习惯光线,大巧看清那女子轮廓,是沐荷吗,不像,胖许多,裸肩白肉搭在沙发上,脸圆圆有双下巴,她瞇着双眼,“谁?”她也没把大巧认出。

  这时科拉进来,咳嗽一声,“荷花你表妹来探访。”把收据交大巧,她进浴室收拾。

  这时大巧已闻到强烈酒气及阿摩尼亚臭味,她走近,“沐荷,是我,大巧。”

  不错仍有三分是沐荷,她伸出左臂,上边斑斑驳驳,全是烧伤重生怪兽般扭结肌肤,五指运作困难,“你,是你来了?”

  科拉洗完卫生间,喷空气清新剂,打开窗户,“有事叫我。”她斟一杯咖啡给人客,掩上门。

  静默一会,沐荷拢一拢头发,坐直些,“你终于找了来,唉,有人避开你,就是不想见你,你也不是不识趣的人,为何苦苦追寻逼人?啊,我知道了,你找的是大郝,不是我。”

  大巧把沐荷扶直,接近她身躯,那么多奇怪的气味,又添另一类,大巧怔住,她熟悉这种淡淡烟草似涩味,是因为已故父母生活糜烂,时时服用,这种强烈鸦片类止痛剂叫羟考酮,极速上瘾,加上酒精,叫病患者意识模糊。

  “沐荷,这一切,都可以医治,你要先往戒药所,把酒精药物戒除,再治好皮肤肌肉,做一个新人。”

  沐荷只答一字:“啊。”

  “沐荷,振作起来。”

  没想到沐荷这样问:“之后,朱子会回来否?我儿会复生否?”

  大巧勇敢作答:“不会,即使那样,你也不应自暴自弃,许多孤儿寡妇都好好活着。”

  沐荷取过一只二号酒瓶喝两口,“太艰难了,一颗心被活活绞出胸膛,还要继续活下去,哈哈哈。”

  “如果你不愿活,也不必这样现世骇人,拖累关心你的人伤心失望。”

  “讲来讲去,你是不舍得大郝,我没叫他照顾我,我天天叫他走得越远越好,是他要与我结婚。”

  大巧大惊失声,脱口而出:“什么?”

  “你放心,大巧,没人敢把他自你身边夺去,他渐渐发觉,我是一堆烂肉,终有一日,醉死在这间陋室,你放心……”声音渐渐低沉。

  终于,沐荷双臂无力摊直,昏睡过去,进入无痛世界,空酒瓶当一声掉地下,这时大巧才发觉沙发底数十只空酒瓶,大巧一只只取出丢进垃圾袋。

  她听到门匙响,一个人走进来,她抬头。

  那是郝浚。

  他又黑又瘦,一腮胡髭,线衫外罩一件破大衣,褴褛不堪,大巧惊骇悲哀,张大嘴,动弹不得。

  郝浚看到大巧,也呆在当地,手中食物袋落地上,大巧听见鸡蛋碎裂声音,连忙拣拾。

  “大巧,你找了来。”

  大巧再也忍不住,抢上紧紧箍住大郝腰身,“郝哥,你错待我。”

  “大巧,我辜负你。”

  “郝哥,无论你娶什么人,先把沐荷治愈。”

  “我已想尽办法,她不愿自麻醉剂里走出,她说浑身痛似千刀万剐。”

  “烧伤尚未痊愈,医生懂得处理。”

  大郝坐下吁气,“那样大劫,甚难走出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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