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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“美琪,我送你回去。”阿咪说:“来,别哭。”

  “你也是女人,干吗要你送!”我说:“应该由我那丈夫来接我。”

  “他要看住孩子!”阿咪温和的笑,“他又没四双手。”

  我冲口而出,“那他为什么不去赚多一点钱,请个佣人,让我也松口气?”

  阿咪在那里呆半晌,她说:“赚钱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,很难的,心理负担很重。维持一头家他肯负这个贞任,已经算是深爱你的。”

  我吓一跳,她这番话说得一点神采也没有,好没志气。

  我说:“我不相信,如果你要嫁这种平平庸庸的丈夫,随时可以的。”

  “现在?现在太迟了,”她脸上很平静,坐下来抽一枝烟,“现在我看不起这些男人,骑虎难下,只好自己捱着。”

  “你怎么能算捱?”我说:“一份高薪的工作,人家都尊敬你,自由自在,目无下尘,多棒!”

  她笑起来,不作答,按熄烟。

  我说:“我真的要走了。”

  “有空我们再联络。”她把那套衬衫裤子递给我。

  “好的。”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

  她送我到门口,叫了一部街车,替我关上车门。老实说,健从来没有这种礼貌,现在由阿眯表演起来,更觉得健对礼貌的无知与无能,我忽然觉得嫁得那么早是一个错误。于是在车子里板着一张脸。

  到家小琪已经睡着在沙发上,健在吃罐头汤,看见我,眼睛抬一抬,一声不响,我也不去理他。

  才六点钟,哪儿饿得这么厉害,平常也是七点开饭的,他就会恶形恶状的欺侮人。

  我把小琪叫醒,让她喝了牛奶,替她洗澡,换衣服,再把零零碎碎的东西收拾好。我的气消了一半,世界上大部份的女人,日子是这么过的,阿眯说得对,各人的命运不一样。每天要在家做多少工作,健是不会知道的,也不需要解释。

  阿咪家的整洁,阿咪的生命是她自己的,阿咪单独住一层房子,她那张三尺半的床可以独眠也可以邀请朋友,妇运是什么?请看看阿咪。

  我叹口气,像我这种女人,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,白白中学毕业,又再念了三年书,如今还不是落在小家庭中发呆?

  我睡了。

  第二天我计划了一下,想出去工作,至少赚来的薪水够佣人开销,我便有点存在价值,在外头工作,不会追不上时代。我决定找阿咪帮帮忙。

  结婚以后,简直连一个朋友也没有。人家到我家来,我拿什么招呼他们?我出去见他们,一没有时间,二不够开销,三两年下来,什么朋友都不见了。

  我对阿咪有种信心,她会听我的倾诉,她会替我分析,她不会取笑我。

  她中午时分出来见我的。

  天气比较和暖,她穿件白T恤,浅蓝裤子,白毛衣搭在肩膊上,仍然是精神奕奕,她一坐下来便把来意说明,阿咪想了好一会儿。

  “找事做?普遍薪水是很低的,现在你除了教书,没有什么事可以做,写字楼朝九晚五,收入买衣着还不够,又何必呢?”

  我说:“我非出来工作不可。”

  她说:“我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帮你。”

  “我知道不是一天内可以做得到的事,你替我留意点。”

  “美琪,最好的职业是家庭主妇,不必看老板面色,不必理物价飞涨,不必理会权力倾轧,不必担心开销打哪儿来,丈夫便是天是地。”

  “那是嫁了好丈夫!我这个并不见得有多好。”我气愤。

  “慢慢就好了,你总得给他一个机会,他那种工作升职的机会很高。”

  我低下头,“你替我留意留意,你人面比较熟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阿咪叹口气,看看腕表:“我要去上班了。”

  我们站起来,又是她付的账。

  阿咪转过头对我说:“你大概不知道职业妇女是怎么一回事,要不要来看看?”

  我跟着她到写字楼去参观。

  一进去觉得布置美极了,很多人伏案工作,整齐美观,令我叹为观止,我跟着阿咪走到一张写字台前。

  阿咪说:“这便是我的地盘。”

  我有点诧异:“怎么?你难道不是坐在一间房间里?”

  “当然不是,”她笑,“你弄错了,我不是大人物。”

  有一个外国人推门出来,看我一眼,随即与一个女秘书模样的女孩子争论起来,那女孩子据理力辩,但是洋人坚持己见,终于她屈服了。

  气氛弄得很尴尬,但是众人彷佛听若不闻,忙着打字速记,拉抽屉取档案,走来走去,做得不亦乐乎。

  我很替那个女孩子尴尬,这种事一个月发生一次也已经太多,阿咪却镇静的叫我坐下,给我一叠杂志,叫我慢慢看。

  “你多观察我们这些可怜的职业女性。”她微笑说。

  然后她开始工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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