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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五


  §信

  我不知道六月在三藩市竟然还得穿大衣。

  但是我喜欢三藩市。

  你指给我看:“这是贝桥,这是金门桥,那是奥克兰桥。”

  我们还去看了脱衣舞。我记不清楚了,也许不是在三藩市看的,但是我们的确看了一场脱衣舞。三藩市是一个很漂亮的地方。

  开始的时候我很讽刺,我说:这就是美国人把心留下来的地方?然后现在想起来,还是美丽的一个城市。它美丽,因为在它那里,我对你还不是十分熟稔。

  我穿大衣,与你坐在银行门口。

  “不要爬栏杆,”你喝道:“栏杆上有防盗铃。”

  我笑了,你在骗我。然后你坐下来,你抽了一枝烟。你常常递过烟来,让我在你手中吸一口,你不肯把香烟给我,这样的动作,我到死不会忘记。

  那天有太阳,很温暖。星期日,没有店铺开门。我想我是爱你的。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,也许不太容易,也有些人我认识了一辈子,没怎么与他们交谈。不过我知道我爱你爱得很容易。

  我们一定坐了有二十分钟,只是坐着,也没有讲话,早上,星期日。

  然后你花两角五分买给我看一份黄色报纸。

  三藩市在晚上是比较像三藩市的。

  我们坐电车上山。然后走下来。我喜欢与你走路,你在白天走得很快,在晚上倒是走得慢的。你甚至不微笑,常常很沉默的走着。我喜欢看你的侧脸,你走路有点吊儿郎当的严肃,叫我惭愧。

  你是一幅好看的风景。

  有时候你会问:“你可开心?”

  是的,我答:“噢,我快乐。”

  我喜欢三藩市,因为那时候我们的日子刚开始,我喜欢开始,所以我快乐,我没想过结局会怎么样,我没有时间,你没有给我空闲。我快乐。

  现在完结了,我想了又想,我是不后悔的。

  现在每个晚上我看大本大本的漫画——“花生”,“超人”。

  对自己大声背一首诗——勃郎宁,伊伊甘明斯。我不介意。

  我想回来看你,我想见你,但是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在香港。我只在空余的时间想你,我一天有廿四小时空余的时间。

  我喜欢你的毫不掩饰。就算你撒了谎,连那个谎都是百分之一百很真的谎,这叫人啼笑皆非。

  你毫无掩饰的自私。“我不想你跟其它的男人出去。”

  我很高兴你是这样的自私。

  我想回来跟你说:三藩市真好看是不是?但你可在香港?

  我想你。

  我问你是否还会向我求婚,抑或要想一想。

  你说:“或者想一想,我喜欢你,但是你的脾气……”

  我笑了,每个人都在怨我的脾气,原以为你会两样:岂知你并没有什么两样。

  你没有写信给我。信箱总是空的。事实上我不想你写信给我。我不大喜欢信,两个人到了要写信的地步,感情总已相隔很远了。

  你说你喜欢看我的信,我的签名总是很大的,你说:像签一张文件,黑字白纸,赖不了。事实上我的字很难看,只有签名是熟练的,所以有机会表演,总是签得很大,像一个女明星。

  在三藩市,很冷。

 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。

  我问你:“当冬天来时,如果我还可以见到你,你会不会让我把手放在你的大衣口袋里?”

  你转过头来,你说:“可以。”

  “希望在冬天还可以见你,”我说:“我会把你的大衣口袋都坠坏。”

  我希望可以在冬天再见你,我会向我哥哥借他火狐爪里子的袍子穿,把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里,扮小子给你看。我胖了这么多,不知道还扮得像不像,以前是像的。

  你在冬天会买冰淇淋给我吃?

  你说你会常常买冰淇淋给我。无论如何我已经吃了很多了。

  我爱上你大概是因为这些冰淇淋吧。我总想找一个借口来记起你,或是忘掉你,你从来没有叫我忘记你。我很高兴。我情愿你忘记我,那没有关系,但是可别叫我忘记你。

  我站在你背后。

  我不要站在你前面,因为你可以看到我脸上对你的感情。我还是站在你背后好得多。

 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。

  “东京呢,你可喜欢东京?”你突然问。

  是的,我说:是的我喜欢东京,因为东京也是一个开始,我喜欢东京,它常常下雨。虽然我一直没买到那套白色的衣服,我们在雨中走了大概六个钟头,你可记得,我记得每一件事,买不到衣服并没有关系。

  当然我记得东京。我甚至偷了一辆脚踏车来玩。我一个人坐在船头,我晓得你会出来,你还真过来了。在我旁边坐着,不发一言。我装着没看到你。你是为了我才到船头来的?我从没问过。

  但是我喜欢三藩市比东京多。

  有这么多花店,我想买给你一大堆花,不是一枝,是一大堆。你给我如此的快乐,我应该还你以花,很多花。

  我们还开车去三荷西。

  你开了两个钟头的车,我在你旁边看地图。(是的我喜欢三藩市。)我从来没有看过公路的地图,但是我没叫你失望。你说:“你的记性好,帮我好好的看着地图。”我很惊慌,我说:“我的天,我根本没有记忆力。”“不,”你说:“你记性很好。”你的声音很坚决。

  但是我没有让你失望吧。

  公路101南。

  我们终于到了三荷西。

  第一次有人相信我办得了事,而且我居然办到了。连我都实在不相信自己。我记得我穿红色的毛衣,黑裤子。这条裤子现在洗得缩了水,我在冬天再见你,恐怕要买一条新的了。你埋怨我的长裤总是莫名其妙的十分贵。我会记得你说这个话的神情,真的,我会记得一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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