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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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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事实呀。香港也不好,不中不西的,结果中的没学好,西的也没学好,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,除了工作上的必要,不用说英文法文。” “志气蛮大的。”我微笑,“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,爱恶分明的。” “你算老啦?”她笑问。 我点点头,“现在是温吞水,非常的满足现实,做人,反正是那么一回事,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,每个地方都不好?就想法子迁就一下,反正匆匆几十年,转眼就过去了。” 她白我一眼,“我不是那种人。” “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。”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,一副不开胃的样子,我也笑了。干吗要回去呢?在自己家里,对着一个可爱的人,有什么不好呢?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,又有什么不好?一本封神榜,就足够可以说一年。 辞掉那份工作吧,辞掉它吧。把房子退掉,把东西收拾一下,就可以回来了。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,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,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,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。 她蹲下来看我,“嗳,你不高兴啦?我得罪你啦。” 我拍拍她的头,“没有。”我温和的说:“我怎么会生你的气?” “爸爸说我说话老得罪人,得罪别人无所谓,得罪你我可惨了。”她笑着说。 “你有什么惨?”我急问。 “谁说故事给我听?”她索性坐在地上了。 “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,还愁这个?”我问。 “我没说我愁呀,有人要来说给我听,我还不要听呢,我喜欢听你说的,你讲得够生动。” 我看着她。“你回来多久了?” “好几个月了。”她说:“常常去博物馆。” 我点点头。“习惯?” “我是有心要使自己习惯的。我不愿意再赖在外国,又不是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事,只有咱们中国人,流行移民——你几时听过英国人美国人那么大批甘心情愿的去流落在外国?”她愤愤的说。 “是什么叫你回来的?”我问。 她说:“是我大学里的同学!读到毕业班那年,来了一个插班生,也是中国人,是个男的,长着一张大黑脸,矮个子,大厚嘴巴,小眼睛,常常盯着我,色迷迷的,真该死。我是给他面子,看他也是同胞,虽然拒他千里之外却还客气。一天在宿舍,那班美国学生就学他那模样儿,大家都笑,我还不介意呢,谁晓得其中一个说溜了嘴,就讲:‘真丑,那些中国人,一个个英文也说不好,就往外国跑!’我脸色就变了,那同学又跟我道歉,说:‘对不起,你不在内。’越描越黑,想想真没意思,像那个大黑脸,要丢脸,就在家丢好了,干吗还跑得那么远?要出色,也回家来出色,又为什么留在外国?顿时跟姑妈说了,转头就走。” 我默默的听着。 她说下去:“我不懂做人道理的,想到哪里是那里,你听着,一定心里暗笑?”她抬起头来,“你别理我,我是有自卑感的,身为中国人,一句中文都不会说。” “你姑妈没教你?”我问。 “她嫁的是洋人。”她说。 “慢慢学好了。”我这一次是真的鼓励她。 我还想我自己呢,真该回来了,她都回来了,我还不走待几时?父母亲都常常叫我回家的,可是我就是懒,懒得两边跑,就住在英国这么些年。 我叹口气。 “算了,不说这些,叫你头痛。”她笑,“打不打网球?改天来这里打网球。”她靠在窗口。 我走过去窗口一看,只见后园子里有一个老大的网球场。还有游泳池。她家里可真不含糊。 我看她一眼,她也不含糊,这假洋鬼子对国家民族还真有责任感。我有点不好意思。 “我要告辞了。”我说。 “怎么?”她有点失望,“这么快?我们几时再见?” 我微笑,“明天,明天我再来。” “真的?吃水果?”她天真的笑,“是不是?” “不,去吃面。”我说:“那面才好吃呢,一小碗一小碗的——你吃了就知道。” “嗳,你不要赖,一定要来。”她说。 我说:“一定来。”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叫‘喂’。”我说:“明天见。” “我让司机送你,叫不到车子。”她说。 “好,送我到博物馆。” “还去?”她惊奇。 “我那教授还在等呢。”我笑说。 她笑了。送我下楼,替我叫了司机,把她家的大车子驶了出来。 到了博物馆。我找到了教授,他老还看得聚精会神的。 我拍拍他肩膀,他抬头一笑,根本不晓得我走了半天。 他老远还赶了来,咱们却留在外边。那里有宝还不知道! 我照例跟他去吃饭,跟他聊天,然后到正题上了。 “……我想不回去了,明天写封辞职信,”我说:“回去收拾收拾,回家来了。” 他没有什么惊异,“找到女孩子了?是的,年纪也差不多了,是该结婚了。” “是的,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。”我微笑,可是原因不只那么一点点吧? “你放心好了,大不列颠王国没有你,没有什么关系,”教授笑,“回家是好的。” 可不是?本来就是。 我在路上踢着石子。一对新皮鞋也顾不得了。 我笑着。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,或者会得把庄子的蝴蝶梦好好的告诉她。或者会把名字说给她听。 我是决定留下来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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