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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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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不爱我。”她说:“在他眼中,我不过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女人。” “那就不必把孩子养出来了,何必多一条生命呢?” “他说他喜欢孩子,既然有了,就生下来。” “你就这么听他的,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年头养个孩子是什么价钱,就算你自己养得起,又有没有这种必要呢?人家讲的话,你也该想一想,才相信呀。” 她不出声,她只是沉默的坐着,默然喝一口茶,又一口。 然后那个男人出来了,那不过是一个男孩子,廿七八岁的年纪,在女人已经迟暮了,在男人却还刚刚好,他当着我的面前换榇衫,然后拉开抽屉,数了一千新台币,对水晶说:“我出去一下。” 水晶问:“去哪里?” 他不答。 “去做什么?” 他不回答。 “几时回来?” 他不回答,他就这样被着外套走了,他不知道,他是在跟水晶说话,当年在学校,她要是走过,谁不回头看一眼的水晶,他竟敢对她这样。 我看水晶。 水晶说:“看样子你说对了,老大,我该走了,挥一挥手,不带走一片云彩。” “他听得懂吗?水晶,把孩子拿掉,我们从新开始,别担心。” “我没有担心,我真的没有。我只是在奇怪,女人为什么那么爱听谎话。那个时候我要离开他,因为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对象,玩玩是可以的,他把租房子的钱放在我的面前,他说:“请你考虑一下。”我说我要到新加坡去,他说:“你走了,我怎么办?”他的眼睛里的确有那么一丝仿徨,而女人的心却这么容易软下来。我还是说要走,他问:“你就这么来了,也就这么去了?” 我不是在奇怪,老大,刚才你说得真对,为什么人家说的话,我也不想一想,就相信了呢?” 我转过脸,不敢看水晶,眼泪淌了下来。 “也许我老了,很久没听这种谎言了,我乐意相信,我认为居然还有人肯说这种话来骗我,简直是我的荣幸。于是想了一天,我便搬进来了。事情就是这么简单,老大,事情就是这么简单。” “他为什么要骗你?” “很明显。他有过些什么女朋友,我数给你听:小女明星、咖啡厅女侍、舞女、表演女郎,最后一个是电视上训练班的女学徒,他几时见过大学生?老一点也好嫩一点也好。”水晶停一停,“有什么稀奇呢?那个时候,他早上五点、六点,打电话叫我陪他到希尔顿去吃早餐在街角等我,现在他回来就是睡觉,我跟他说话,他倒过来骂我——“难道你不知道我工作累吗?”话都是他一个人说满了,说尽了。” “水晶,来,搬到我家去。” “谁的家都一样。昨天我问:“我们可以结婚了吧?”你晓得他以什么眼光看着我?他好象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滑稽话,他问:“你觉得,我跟你两个人配在一起吗?”他忘得真快,他忘了才三个月前,我不愿意跟他同居,他说可以结婚,我说他三小时内便会忘了我,他说:“我们下午便去注册。”才三个月。才三个月。” “水晶,来,我们出去吃饭去,散散心,别放在心上,你我日子还长远着呢,不如意事常八九,来,转个弯就可以看到新风景。” 水晶微笑,学着他的口气:“你就这样来了,就这样去了?不要紧,把新加坡你弟弟的地址给我,我会来找你。” “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走?”我责问她。 “因为那个时候,人家说的话,我也不想一想,就相信了,因为我觉得人是凭良心做人的。” “有很多人没有良心,也活得非常好。” 我陪水晶去吃饭,胡乱选了一家馆子,吃的菜食而不知其味。 当初吃喝嫖赌件件皆精的水晶,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,我真不明白。 我说:“水晶,回去我帮你收拾了东西回家吧,好不好?” “别急,”她微笑,“缘份还未尽吧。我要走,自己会走的,不用你帮忙,你把地址与电话放下来,就是我的朋友了,现在我们暂时道别吧。” “水晶。”我实在不放心她。 “放心,我会过得很好的,咱们总得对得起那张文凭,再落魄,咱们还是大学生。” 我说:“那么你的号码也给我,我也很寂寞。” “寂寞?有谁是不寂寞的吗?如果不寂寞,舞厅里怎么会挤满了人?如果不寂寞,舞女为什么会拖了小白脸去看电影?老大,你看开点。” 她笑,“老大,你看开一点吧,你这种人,简直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。” “水晶——” “别再叫我水晶了,我还有光芒吗?” “你这人,别说这种丧气话。” 水晶说:“人最忌便是年少得志,还未到中年,便直堕下坡,以后的日子简直不知道怎么过,吃也吃过了,穿也穿过了,玩也玩过了,现在受一点折磨,也是应该的,他这样对我,我倒是不恨他,我不是可怜他的无知,也许无知是值得庆幸的,没有什么可怜。老大,天气又要热了,你是怕热的人,你多多保重。” 她付了那笔小小的账,她站起来走了,我送她到门口,“水晶。” 她转过头来笑一笑,仿佛还是从前那个绝不低头的模样,她还安慰我呢,她说:“人总有得意与不得意的时候,你偏偏要在我最霉的时候碰见我,我又有什么办法呢?下次就不一样了。” 她一个人走了,走路的时候微微的挺挺腰,我看她有这个孕也差不多四、五个月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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