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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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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很高兴看见你。”我说。 他终于出现了,廿一年后,他终于出现。 他说:“我看到报上的结婚启事,忍不住上门来。她……你母亲,避了我二十年,我找到哪里,她走到哪里,她不肯原谅我,她……” 他住了嘴。没有可能在一刹那说尽二十年的凄凉,不知是谁的错,谁的对。 我凝视他,再次看清楚他。 他是个英俊的男人,四十余岁,略显沧桑,从穿着打扮来看,他的生活过得不错,都市人是很现实的,看人先看外表,看男人先看鞋子,他的鞋子很光亮,款式很得体,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,并且半新旧,证明他不是买回来充场面。 我很放心,看来他对母亲不会有妨碍。 “你……这么大了。”他哽咽。 我苦笑。 是的,没有父亲也这么过了,也长大了,酸甜苦辣,唯我母女知道。母亲或有她的宗旨,但我呢?在任何不幸的情况下,被害的终究是孩子。 但这一切也过去了。 我站在父亲面前,心内一丝归属感也没有,尤其是在今天,当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时候。 “你来,是为了看她?看我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他颓然,“我只想来看看,本来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,但我只想来看看,你一打开门,我就知道自己找对地方。” 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“我没有打算。”他不是个坏人。 最凄凉的便是在事件中,的确有人受害,但却没人是坏人。 如果有个坏人,可以恨死他,骂死他,咒死他,但不,没有坏人,只有弄人的命运,种种无法解释的误会,纠缠成为一片无奈。 不再有坏人了,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。没有好人,不再敬爱旁人,至少还可自爱,但是没有值得恨的人,叫我如何自爱? 对着生父,我没有与他哭泣拥抱,思想反而飞出去这么远,是否反常的举止呢? 抑或我们现代人的心态,就止于此? 我坐下来,“她有事外出,非常忙碌,婚期在三天之后,她有很多事要做。” “她能够得到归宿,我很高兴。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 “她一会儿就要回来的。” “不不,”他蓦然站起来,“我不想见她,我不方便……”隔一会儿他说:“她很幸福,我不便打扰她。” 我默默头,他说得很对。 “刚才一时间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,真是惊人。”他叹气,“现在很气馁。” 我忍不住笑出来。 “你……很漂亮很健康,我很开心。”他眼角润湿。 “你有卡片吗?我们可以再安排时间见面,你不反对吧?” “什么?你愿意见我?” “我不肯的话,就不会开门给你。” “太好了,你太大量,多么好的孩子。” 我忽然拍拍他的肩膀,安慰他。 他掏出一只残旧的鳄鱼皮夹子,给我卡片。 我一看,知道他开着一片小小贸易行。 “你给了婚?”我问。 “我一直结着婚,”他说:“在认识你母亲的时候,我已结了婚。” 我立刻听明白了。 这是命运,母亲老是跟有妇之夫纠缠在一起。 我温和的说:“如果你不想见她的话,现在走是时候了。” 他说:“请不要向她提起,影响她心情。” 他匆匆离去。 母亲真是苦尽甘来,连这个男人都开始替她设想。 她离开他,是对是错?她后来去到更下等的地方,并不会比跟着地更好过,但为着一口气,她没有跟他,她选了老胡,命运真是奇怪。 时日有功,与老胡积聚的感情当然非同小可。现在她再回头已是不可能的事。 二十一年的恩怨今日有了明确的结果,当中的细节不必细究。 我很唏嘘,有什么比坐在藤椅中缅怀往事更适当呢,我一下一下摇动看椅子。 妈妈与老胡回来,手中大包小包的提着,包括床单、枕头套、毛巾…… 妈妈快乐得像个小孩,容光焕发,神采飞扬,像是年轻了十年,她给我看手上的戒指。 “红宝比蓝宝好,是不是?”她很满意。 以前老胡也送东西给她,她并不见得有一半这么高兴。 雨过天晴。我仿佛看到天上有彩虹出现。 当中这二十年是怎么过的?真亏得母亲没有抑郁而死,否则就没有今日,所以不能退缩、放弃,非得老着脸皮活下去,活下去,直至扬眉吐气。 要好好的活下来。我不禁微笑。 “咦你这孩子,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干什么?”妈妈奇道。 胡说:“她笑你傻气。” 妈妈放下手中一切,又住房间躲去,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女子,老胡搔搔头皮。 我笑说:“别理她!过一会儿没事。” 老胡坐下,我递一杯咖啡给他,他说:“我们替你也订了一套衣裳,希望你喜欢。” 我说:“我一定喜欢。” 他说:“我也觉得你妈妈最大的福气,乃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,这么懂事这么听话,从来不令她难做。” 但老胡忘了,我们是母女,倘若连这一点也做不到,什么叫做母女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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