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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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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姐妹俩 家里其实很简单,三个女人。姐姐、母亲与我。 父亲早已去世,剩下一点点钱与一幢小房子。支持历年来的学费及生活费,待我们成年,已没有剩下多少,生活非常节俭,童年的生活沉闷而悲观,过得相当乏味。 母亲并不是振作坚强的女人,自父亲去世之后,终年以眼泪洗脸,现在虽然把悲伤收敛,但成日都板着一张脸,不知她心里想些什么,所以我与她的关系一直很暧昧。 姐姐常常与她吵架,而我则较为迁就她。 生了姐姐后十年才生我,父母一心一意要添个儿子,结果又是瓦不是璋,母亲失望之至,但爹却是疼我的。 我与姐姐性情完全不一样,姐似妈妈,而我似爹爹。芝麻绿豆的事,对于姐姐来说,都是一项刺激,而我,我似一个泼皮,天落下来也只不过能催我走快两步。 为了这种嘻嘻哈哈的性格,近年来母亲对我也越来越好感。 我性格中的妙处,像爹。 在临终前,他犹自说笑,对妈妈说:“总要发生在一些人身上的,人谁不会死呢?再舍不得也只好撒手。对小妹好些,迟些你会知道,这女儿比儿子还强呢。至于你,就委屈寂寞一点了,都四十五岁,看样子你是没有再嫁的机会了。”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,那年我十四岁。 姐姐立刻狠狠的瞪我一眼,事后说:“小妹完全没有良知。”这句话,立刻在亲戚间轰烈的传开,至今他们认为我是个十三点。 妈妈的唯一反应是哭得死去活来。 其实十年后的今天,我还认为爹说得对,死亡是生命的应有正常现象,当然,可爱的亲友去世,我们都哀痛伤心,但稍后应当拾回力量。 母亲没有。 姐也没有。 她们一贯地做了寡妇孤儿,挟孤以自重。 而我,我仍然坚持地振作地活下去,与她们形成一个强烈的对照。 啊。 我有没有说,姐至今还没有对象?三十四岁,没有约会,没有朋友,成日守在家中。 她的嗜好是同母亲吵架与同我作对。我无论效什么,她都要置评。我越是迁就她,她越是得寸进尺,为只为了误会我可怜她。 其实没有这种事。凭什么可怜她?人生难得二十,快过三十,时间过得快,谁没有三十岁呢,除非廿九岁死了。 况且现代女人的青春期这么长,三十四岁正当盛年,就算三十七八也还根漂亮,人到这个岁数才是真正成熟期。 只有姐一个人才以为自己行将就木。 她这个观念荒谬得不值得同情。 而我,我发誓即使到四十、五十,我还是会尽力把自己修饰得最美观。 我们并不睡一间房间,她说无法与我同住,所以我搬入储物室,一间小得只六乘六面积的杂物间。放了一张床之后,其余空间,只好用来挂衣服,做功课,我坐地上,伏床上写。 姐的睡房很宽,足有十乘十四。 独个儿住是寂寞,所以她时常走过来,靠在我的门框上,与我说话。 她的口气像那种三十年前广东片中的老姑婆。 我所做的任何事,她都看不入眼。我都退让她三分,但是有一次真忍不住了。 那是一个暑假,我在写一份报告。 那日天气醣热,我们家如非必要,不开冷气,我穿一件男人的白色汗衫,一条内裤,埋头苦干。 被她看见了,就借题发挥起来。 开头还说得温和:“你老是这样衣冠不整,什么意思?” “家里三个女人,又是一家子,有什么关系?”我头也没抬。 “浪荡惯了,出去失礼于人。” 我觉得她过火,便说:“现在不兴诛九族的了,我不会连累你。” 这句话说得唐突,勾动了她的心事,立刻使她斜看眼冷笑一声,“可是谁都知道我有个热辣辣的十三点的妹妹。” 我叹口气,知道把话说过份了,不去意她。 她又说:“妈,你不管她,将来被人退货,可怨不得。” 妈妈慢条斯理的吸口烟,“我管不看她,退货也没得怨,反正她可以养活她自己。” 我忍不住噗味一声笑出来。 姐更生气,咬定母亲帮着我。 妈妈又说:“大妹,我看你的口气,比我的还要古老,就快要你妹妹证实她是否处女了。” 我觉得老妈这句话有莫大的幽默感,心头一宽,哈哈大笑起来,前仰后合。 姐忽然恼羞成怒,指着我骂,“神经病,浪得那个样子,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滥?你同小朱的鬼祟事我不知道?” 我愕然:“知道又如何中.你不是打算写成一篇文章,投稿到秘闻杂志吧?我有图片,”我作状一阵乱翻,“可权充插图,有张穿泳衣的不错──” 谁料她会扑上来给我一巴掌,我还不知道发生了啥子事体,面孔已着了一记,火辣辣的痛起来。 我也动了真火,本能还击,也给她一个耳掴子。 我身高五尺六寸多,重一百廿磅,出手犹如轻量级拳手,她蹬蹬蹬退后三步,然后放声大哭起来,奔进房中,关上了门,两日没有出来。 自从那次之后,我们的感情就淡了。 一年之后,我自文学系毕业,很快找到了工作。 我仍然同小朱走,我们的事,当然每个人都知道,因为老姐不会忘记替我宣传。 她恨我。 为什么? 小朱说“因为你有的,她没有。”很讨好我。 我膛目。“我有什么?肉?别开玩笑了,就算是青春,也已近末期。人不靠青春,人靠的是知识与品格。况且谁没有青春过,上主是很公平的。唯一可以说的,就是我比她开朗,这也不见得是本钱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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