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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六


 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,王永正尝试欣赏新的蒋南孙。

  在她升级那一日,他为她庆祝。

  南孙独自喝了半瓶香槟,已经很有感慨,她说:“我也真算一个迟熟的人,经过多年被人家踢来踢去的日子,现在总算完全独立自主了,来,永正,真值得干杯。”

  她又喝干杯子。

  “我有点踌躇满志是不是,原谅我,因为我刚刚发觉,我一切所有,全靠自己双手赚来,没有人拿得走,永正,我竟然成功了。”

  永正拍拍她的手,知道她醉意已浓。

  南孙略现狂态,“没有人爱我也不要紧,我爱自己,仗已经打完了,我将慢慢收复失地。”

  永正沉默,他听得出狂言背后的辛酸。

  南孙长长呼出一口气,“你相信吗,曾经一度,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。”

  “南孙,听我说话。”

  “我在听。”

  “南孙,让我们结婚吧。”

  南孙醒了一半,怔怔地看着男朋友。

  真突兀,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求婚。

  还有,她之所以什么都肯跟他说,就是因为从来没想过要嫁他,现在怎么办?

  南孙非常非常喜欢王永正,做夫妻最最合适,但问题是她完全不想结婚。

  “不,”南孙摇头,“我已经有一个家。”

  “你需要自己的家,丈夫,孩子。”

  南孙但笑不语。

  “你担心祖母?”

  “不,我不要结婚,就是那么简单。”

  “你不爱我。”

  “这是什么话,谁会笨得去嫁一个深爱的人。”

  王永正以为南孙说的是醉话,不去深究。

  “同居也许,你认为如何?”

  王永正摇摇头,“永不。”

  南孙问:“为什么?好处才多呢,每年省下来的税可以环游世界旅行。”

  王永正老大不悦,他也喝了几杯,“你以为我是什么人,随便与人同居。”

  “我很尊重你,永正,但这是我个人原则,我不结婚。”

  “荒谬。”

  南孙狡狯地笑一笑,她不上这个当,好不容易熬过种种难关,生活纳入正轨,她要好好为自己生活几年。

  “永正,祝我更进一步。”她顾左右而言他。

  “我等。”永正说。

  南孙莞尔,他会吗?

  报上登出来,世家女名媛王淑子小姐做了五月新娘,那幸运的新郎真是章安仁先生。

  资本主义社会展扬财富的手法颇为庸俗,一切都以万恶的金钱衡量:新娘子的婚纱由意大利名师设计,亲自飞罗马三次试身,头上钻冕真材实料,耗资若干若干,一张账单流水似列出来,酒席费等于普通人家一层公寓。

  南孙一边吃梳打饼干,一边详读花边新闻,饼屑落在彩色大页上,她抖一抖,继续看下去。

  新娘子在图上并不漂亮,个子小小,款式清纯的婚纱毫不起眼。

  南孙想,“一定是我妒忌的缘故。或是照片拍得不好,但章安仁确是高攀了,求仁得仁,是谓幸福。”

  锁锁看见南孙阅报阅得愁眉苦脸,一筒梳打饼干吃得七零八落,便趋过脸去看。

  一看看出兴趣来,“哈,蒋南孙你拿床单剪个洞往身上罩也比她神气。”

  南孙白她一眼,“我最不爱听这等昧着良心说出来的阿谀奉承。”

  “我却是真心,蒋南孙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你终身影迷。”

  南孙不出声。

  “你结婚的时候,我来打扮你,替你做一场大show,我也认识哪些周刊的总编辑,一般同你登出彩色照片……”

  南孙看她一眼。

  锁锁说:“你仍爱他是不是,真没想到。南孙,这社会是个血淋淋的大马戏团,你若要生活好过,必须游戏人间。”

  “马戏团?为什么我老是扮小丑,你看,人家演的是公主。”

  锁锁答不上来。

  过一会儿她问:“南孙,你觉得我是什么?”

  南孙想一想:“蜘蛛精。”

  “咦!”

  晚上出去的时候,爱穿黑色的锁锁,一照禁止,便想起南孙,说她像蜘蛛精,觉得这是一种恭维,她知道姿色比早年差得远了,本来由她安排剧本里的景时人,现在都蠢蠢欲动,要另谋出路。

  身边仍然有人,不愁寂寞,却已不是顶尖的那批,有时她情愿不出去,留在家中陪爱玛琴。

  午夜梦回,锁锁感觉彷徨,好几次仿佛回到区宅旧店,木楼梯吱咕吱咕响,舅母来开门,不认得她,她知道找对了地方,因为闻到出炉面包香。

  当中这七八年好像没有过,清醒的时候她不住喃喃自语:朱锁锁,不怕,不怕,现在你再世为人,什么都不用怕。

  原来小时候受过内伤,终身不能痊愈。

  可是太阳一出来,她又忘了这些,去忙别的。

  锁锁同南孙说:“令祖母同我说过好几次,王永正是个好对象,劝你把握机会。”

  “就把他视作南孙最后的春天好了。”

  “令祖母很担心。”

  “太迟了,蒋氏早已绝后。”南孙笑吟吟。

  喝完下午茶,他们分手,南孙带一张晚报回公司。

  财经版头条:“一九七二年十月成立,一九七三年一月上市的谢氏航业投资有限公司,因受世界航运业不景气影响,至上月底,谢氏股票在市场上被践踏至面目全非,该股收市价只有七十三仙。”

  南孙霍地站起,一想到刚与锁锁喝完茶,她一点异样都没有,又坐了下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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