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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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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看手表,八点钟。 回到家,小宝说:“你比往日更迟了。” 我摊开手,看牢那只成子。 “这是什么?”小宝问。 “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,她从前的男朋友托我把以前她送他的指环还给她。” “哗,这么错综复杂。” 我也笑,真令人感慨,我自己的故事说出来,也不简单啊。难怪有些人,写爱情小说,一写就二十年,是有这么多故事可讲。 吃完饭我到十六楼B座去。 这一个单位对宇海景,是本大厦中最豪华的一座。 我按铃,一位中年太太来开门。 我说:“我找李玉茹小姐。” “啊,”她很客气,“请进来。” 她招呼我坐下,倒茶,并且叫:“玉茹,玉茹!” 我打量四周围环境,室内布置得很雅致。 没到一会儿李玉茹小姐趿着双拖鞋出来见客,穿得很活泼自然。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 她见到我一怔,笑说:“我们不认识,是哪一位?” “的确是,”我也有点后悔把这事揽上身,不过只要交出戒子就完事了。“我姓葛,住楼下,是一位虞先生托我来的。” “谁?”李玉茹变色,“谁叫你来的?” 难怪那年轻人不敢上来,人家的确听见他的名字就不开心。 “虞兆年。”我说。 “你——你不是开玩笑吧?”那李太太跳起来尖声问。 我很反感。“他告诉我,李小姐要结婚了,托我把这戒子还给她。”我把指环放在桌子上。 李玉茹飞快把那只戒子取在手上,手簌簌的抖,声音都变了,“妈,真是兆年的戒子,妈,是那一年我们在罗浮官纪念馆买的,错不了,他戴了好几年。” 李太太更状若昏厥,嘴唇都发白,指看我,“你你你,你是谁,你是人是鬼?” 她们母女俩丢了戒子,搂在一起,乱成一片。 我莫名其妙瞪着她们。我大声说:“我姓葛,是你们邻居─在楼下碰见虞兆年,他叫我到十六楼B来交还这只戒子!” 李玉茹指着我,“你乱说,虞兆年死了有三年了!” 这次轮到我张大嘴,呆住,浑身如浸在冰水中,头皮发麻,一直自头顶凉到足趾。 “不可能!”我叫出来。 李玉茹含看眼泪问我:“你见到他?你真见到他?”这时她又不那么害怕。 害怕的是我。 我见完了。 我心灰意冷,他们说时运低的人才见鬼,我一连两个晚上都看见他,怎么办?怎么办?可是要我去了?小宝没有我可苦命了。 我张大嘴巴发呆,李太太在一边摇我的手臂。 我坐下,但是膝头撞膝头,无法镇静下来。 我喝一口热茶,杯沿撞到牙齿叮叮响。 李玉茹捧出一本照相部,她翻开给我看,“你可认得他?” 在一张有十多人的群体照中,我伸手一指,把他指出来。 李玉茹泪流满面。 她母亲求我:“葛小姐,你真的不是开玩笑?” 我摇摇头。 “妈,他英灵不散,他怪我要结婚。” “不,”我忽然冲口而出,“他没有怪你的样子。” 李小姐抬起头。 我擅作主张的说:“他祝福你。他并且说,他不会来见你,所以他托我上来,我是完全的一个陌生人,你放心,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。” 李玉茹说:“我要见他,我要见他!” 我很感动,她是真爱他的,不管他是人是鬼,她仍然爱他。爱没有惧怕,是圣经上的话。 “要是我再看见他,我同他说。”多么滑稽,我竟变了灵媒。“这是我的卡片,我在正当的大机关做事,我不是坏人。”我站起来。 那李小姐犹自饮泣,李太太像送瘟神似把我送走。 不管她们信不信,我却对得住一艮心。 我的确见过处兆年。 那日回到家,我与小宝特地说上许多话。也许明天虞先生一召我,我就得陪他同赴黄泉。 死亡,谁不怕呢。 我同小宝说:“有什么事,你还是去靠你爹的好。他女朋友虽多,但她们要花他的钱,不得不听他的,不会对你怎么样,这些年来,他一直疼你,是我不好,离问你们,轻易不让他见你,是我把你教得同我一样,茅厕砖头似,又臭又硬。” “妈,你怎么了?”小宝大为诧异。 “小宝。”我眼睛红了。 “妈,你喝了酒?无端端说这些话作甚么?你才三十多岁,人家还在穿粉红色迷你裙颠倒众生,你怎么七老八十似的,连遗言都交待了。” 我不想多说。真是不幸中之大幸,小宝也有十五岁,若果她只有五岁,那可怎么办?乐观的我,永远有法子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中看到未来的蔚蓝,但这次眼睁睁见鬼,再乐天也吓坏。 第二天起来,我伸手摸模面孔,去照镜子——嗯?还在,还活着。 小宝比我早出门,她顺带做早餮。 赶到公司,我已忘了那只鬼,功夫多得令人透不出气来,人各有命运,在同一部门,领取同等级薪水的一位太太却刚刚放完一星期的假回来,正打毛衣呢,还要问我花样合不合时,我差些没把她连毛衣一同塞到厕所里冲下。 老了。我同自己说,精神大不如前,一忙便开始发牢骚,从前我才不会这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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