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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红色跑车主人一见她,马上下车,黑暗中只见两人紧紧拥抱。

  连环愣在树丛边,要过许久许久,才能醒觉到这一幕不是他应该看见的,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,这一幕应沉到海底里去。

  他这才懂得退到大树后面,一颗心“卟通卟通”地跳,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,才能禁止着不让它自喉头跳出来。

  年轻的他紧紧闭上眼睛,莫名其妙,忽尔落下泪来。他请都猜不到,这位漂亮高贵和蔼的太太,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出卖她的丈夫,出卖她的女儿。

  为什么?

  为什么?

  他低下头,双腿发软,不能动弹。

  他要静一静,故此缓缓坐倒在草地上,发一会儿呆,抹去眼泪,才真正伤心起来。

  一切是个计划。屋主出差,佣人放假,阿紫送院,宝珊被亲戚接走,每一步骤都为着使那个陌生人可以熄了灯把鲜红色跑车驶上来幽会。

  连环有种感觉,阿紫将失去她的母亲,他真正替她担心。

  正在沉思,他听到树梢轻轻抖动。

  连环醒觉,抬起头,看到门外一棵高大的橡树丫叉上竞坐着一个人。

  那人双手持着一样仪器,看清楚了,连环认得那是一架长距离摄影机。

  电光石火间,连环明白了,这人是一名私家侦探,他在拍摄作证据用的照片。

  这么说来,香先生早起疑心,早有准备。

  香权赐与夫人邓玉贞的关系,原来已经名存实亡。

  每一个新发现都是个打击。

  天呐,今天是什么日子?

  静寂的私家路上一点声响也无。

  连环决定了一件事,他轻轻拾起几颗鹅卵石,出尽力,朝橡树上那个人扔过去。

  第一颗石于“啪”一声打到树身,那人醒觉,四处张望一下,仍不肯下来。

  连环生气,第二颗石子接着打出去,这下子击中那人的大腿。

  那人吃痛,险些摔下树来,摄影机幸亏挂在脖子上,不然还不跌得稀巴烂,他像只猢狲一样爬下树,窜几窜,消失在黑暗中。

  连环一口气还未消,他憎恨那辆明目张胆地停在路旁的红色跑车。

  他把手心中仅余一块较大的石头朝它摔过去,没想到车头玻璃应声而裂。

  连环有种痛快的感觉,随后又害怕,他是这样的人吗?因破坏而生快感是最危险的事,香家的事与姓连的他又有什么关系,何用他在这里展露悲与怒。

  连环拔足飞奔回工人宿舍。

 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块大石上良久良久,直到连嫂出来唤他。

  天一蒙亮,连环便跳起身来,掬把清水洗脸,即刻跑出去。

  红色跑车已经开走,他略觉心安。

  一转身,看见香夫人站在他面前,连环吓一跳,随即涨红面孔。

  香夫人浑然不觉连环的尴尬相,只是说:“昨日真难为你了。”

  成年人真厉害,一点不动声色。

  她转身回屋,一半身子已经进门,才转头问:“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?”

  连环先是沉默,过一会儿才答:“昨夜我们很早就睡了,没有什么事吧。”

  “没有,”香夫人轻快地答:“没有事。”

  连环发觉他说谎说得与香夫人一般差。

  谎言,不是用来欺骗对方,而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吧。

  下午,连环不管是过时还是过节,私自到医院去探访阿紫。

  轻轻推开门,看见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电视动画片,一脸的寂寥凄清。

  连环敲敲门,引起她注意。

  阿紫反应奇快,即时转过头来,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见连环,无限欢欣,“你!”

  连环觉得阿紫该刹那的神情同她母亲像得不能再像。

  连环压抑着复杂的心情,过去问阿紫:“你好吗?”

  阿紫忽然泪盈于睫,接着豆大的眼泪纷纷滚下脸庞,她搭住连环的肩膀,开始饮泣。

  她可是知道了?不不,她怎么会知道,不可能。

  那么,她可是有第六感觉,意味到有大事将要发生,因而悲切?孩子们的感觉一向比大人灵敏。

  连环发觉阿紫的热度已经减退,手心凉凉,他拿自己的手与阿紫的手相比,她的是真正的小手,连环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进他的拳头里。

  他愿意全力保护她,但是他没有能力。

  在命运大神面前,他可能比她还要渺小。

  连环低声说:“我得走了,家里等我。”

  阿紫懂事地轻轻点头。

  连环怕碰到人,他不喜讲话,更怕解释,世上最虚伪的便是人言,能维持缄默,他便尽量争取。

  他走得快,刚步下楼梯转角,电梯门打开,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来,相差不过几分钟。

  连环记得最清楚,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长大衣,映得肤光如雪,独自一个人,也含着笑,双目迷茫,有鬼影幢幢,明明欢喜,一会儿又悲切起来。

  连环大惑不解,一张面孔,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情。

 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,不敢久留,一溜烟走下楼梯。

  一整个寒假,连环都躲在家中。

  连嫂催促他:“你怎么不出去玩,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。”

  老连在一旁笑,“再过几年,他找到女朋友,一心向外,你又会来不及哭诉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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