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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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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有点不舒服,所以觉得不如意。不久你会恢复健康,思龙,你还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子。”我说。 “我怎么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,我是一个女人,所以我也是弱者?” “但你决不是普通女子。”我说,“思龙,即使你不愿意再做你自己,现在要退出,也已经太迟了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她的声音非常轻,“太迟了。” “没关系,你也可以尝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。思龙,我们将会有孩子,是不是?” “扬名,并没有孩子。”她仍然温柔地说。 “没有孩子?”我问,“你很疲倦了,先睡吧,别等我。” “我今天一早出去,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,把孩子拿掉了。”她低声告诉我,“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,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,所以才累成这样。”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。 “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,把孩子拿掉了?”我侧着头,不置信地再问一次。 “是。” 我瞪着思龙。 这个冷血的女人,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,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。 “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,与我商量一下。” “为什么?”她问。 “为什么?这也是我的孩子!”我咬牙。 “扬名,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情里,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。孩子又没生下来,怎能说你有份呢?怀胎十月,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担当独自受罪的事,这是我的身体,我当然有自由控制,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。” “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。” “我没有杀死任何人!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!”她把被子掀开,尖锐地说,“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?” “你不爱我,”我瞪着她,“你并不爱我。” “一定要受苦,才能证明爱?”她责问,“多么幼稚。对你来说,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,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?” “你别把题目扯开去,我在说你!” “扬名,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。正如你说,已经太迟了,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,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,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信托于你,我的决定是正确的,你已经有两孩子,第三个马上要出世,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。” “你的自尊!你的骄傲!到地狱去!”我诅咒,“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,你是太阳,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。” “扬名,你说完了没有?”她说,“我还要休息。” “休息,你要休息,你睡得着吗?我相信你睡……” 她喝止我,“我睡不着也得睡!我只有一星期假,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,任你怎么想!” 我顿时没了声音,她额角上冒着汗,手握着拳头。 “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,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?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:我必需生存,就因为恨我的人多,我得活得更好。”思龙说。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,汗从我的眉毛淌下,我的眼睛模糊起来。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,声音就越是平稳,态度就越是坚决。 “我们没有孩子了?”我声音颤抖。 “没有。” “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,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?” “我不想讨论这问题。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,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,你要设法接受,下次意图改良。” 我冷笑道:“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!”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。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。我震栗,深深哀恸。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:“心不能软,吃亏已经太大,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,还是本来面目。”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。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,咬紧牙关,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。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,我为什么不可以?我是一个男人。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。 我希望是思龙,但没有一次是她。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:“爹爹,那女人说你在公司。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。” “好,我下班就回来。” 那女人。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。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。但是铃声响了又响,没人接。她那身子,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我担足心事。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,等着她自沙滩回来,她大概是在海边。 终于电话接通,是女佣人。“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,有紧急会议,开会去了。” 我沉默一会儿。 “但是她身子不好,她有病。”我说。 “我也这么说,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,自己开车走了。” “几时回来?” “没说。” “你买了什么菜?有没有做一点汤?”我追问道。 “有,鸡汤。” “好。”我挂上电话。 我拨到她公司。 女秘书说:“任小姐在开会。” “任小姐身体不舒服,会什么时候散?” “任小姐不舒服,”女秘书诧异,“我们都没注意到。” 我搁下电话。 我对着墙壁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。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。因为除她自己外,没有别人。时间久了,她除相信自己,再也不信别人,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,没倾轧过她,没压逼过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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