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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“你可以改变这种畸型现象。”

  “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,思龙,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?”

  “懦夫!”她骂我,转头走,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。

  她说:“SH——”蹲下来拾。

  我并没有帮她。

  我只是说:“思龙,你是个美丽的女人,看!独特的脸,玲珑的身材,具思想的脑袋,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,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?为什么?”

  她站起来,看着我。

  “不要如此看我,我并不怕你,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,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?”我问,“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?”

  她坐下来,“我对你们厌倦至死,一点系统都没有!”

  “这是不公平的,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。”

  “但是在营业部——”

  我冷静地说:“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。”

  “我有工作要完成!”

  我摇头,“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。”我说,“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,幸亏你是女人——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,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。”

  “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,我有生活要维持,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!”

  我摇头,“思龙,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。”

  她一呆,很气,脸色大变,她说,“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,我会去请教专家,这是我的作风,你不必干涉。”

  “OK,”我摆摆手,“OK。”

  她转过头来,“猪猡——”她低声说。

  “粗口有没有?要不要问候我母亲?”我问。

  她马上察觉到,脸又涨红,索性坐下来,半晌做不得声,她把我当作什么人?骂我?

 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,“任思龙,”我说,“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,像霓虹招牌。”

  她吸进一口气,缓缓地说:“你们都恨我。”

  “其实并不。嘴巴是这么说,如果有一天你离开,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。”

  “你们不恨我?”

  “嗳,”我笑着想一想,“开头有一点点。”

  “你们应该恨我。”

  “为什么?你喜欢被恨?”我反问,”是不是那种‘如果你不爱我,至少恨我’逻辑?”

  她微笑。

  “看,笑容是多么好看,为什么不多笑?为什么一直吵?”

  任思龙叹口气,收拾东西,“真的要走了。”

  “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施先生。”

  “不,你叫我猪猡。”

  “不可能,”她冷着脸说,“你听错。”

  我叹气,“女人,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“再见,任思龙。”

  “你叫我什么?”

  “任思龙。”

  她点点头,离去。

  任思龙。

 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,我习惯那样叫同学,连名带姓地,状若陌生,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。

  我开车回家,在斜坡上,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。

  她靠着路牌,心不在焉,雨纷纷落下,风很大,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,上衣湿了一半,她好像并不在乎。

 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。

  我停车。我其实并不想说话,但是我害怕,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。

  我装上一个笑脸,我大声问:“你的雪铁龙呢?”

  “拿去修。”她说,一边坐进我的车。

  “这个故事是教训人,”我笑道,“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,你是回家去?”

  “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。”

  “我知道你住石澳。”我说,“别担心,我会送你到家,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,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于是她三缄其口,像是说话会出卖她。

  车子经隧道,我付出五元,她用手撑着头,天凉,没开冷气,车窗摇下一半,她迎着风雨。

 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飞快,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,灯光之下都是繁星。我感觉怪异,竞与她单独同车,真想不到,我们一直是敌人,如果没有美眷,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。

  车子到郊外,有濡湿植物的气味,炽热的郁积,热带风情,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。

 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,而我却越来越紧张。

  我问:“到了吗?”

  “放心,只有一条路,不会走错。”她答,“再下去一点。”声音二万分的镇静。

  这个女人,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、尴尬、动情,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。

  我看她一眼,她的眼睛漆黑铮亮。

  我咽一口口水。“一个人住那么远,太不方便,刚才散会,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?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。”

  “我不爱求人。”

  “骄傲。”

  她不响。

  我以为她没听见,所以不反驳,于是乘胜追击——“有一天你要为这骄傲付出代价。”

  她开口道:“我现在就在付还。”

  “什么?”我吓一跳。

  她长长太息。

  我不再开口。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。

  “前面三棵影树,转弯就是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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