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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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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残酷游戏 沛华恢复上班第一天,同事们纷纷前来问候:“一切都办妥了?振作些,节哀顺变。” 沛华颔首致谢。 “已经病了多时吧,生老病死,乃天理循环。” 沛华不想多说。 无论她家里发全了什么事,外头的世界却如常操作,企图他人停顿脚步致以同情是非常不合理的奢望,她已失去母亲,她不能再失去同事与朋友。 日日长嗟短叹,等于孤立自己。 沛华非常明理。 她立刻投入工作。 在忙碌的日常会议及公文批阅中,她忘记了自己,忘记了丧亲之痛。 晚上最要命。 她需要服一点药才能入睡,可是仍然会在半夜惊醒,独自坐着到天明。 任何声音都会使她跳起来。 邻居添了个新生儿,半夜三时许,如闹钟一般哭泣要喝奶,呜哗一声,沛华便醒来。 她用手撑着头想,母亲也这样喂过我喝奶吧,怎么一点都不记得。 还有,看到幼时的旧照片,母亲把她抱在怀中,那时母亲还有乌黑浓密的头发,衣着整齐,可是,沛华亦不复记忆。 她只记得与母亲无数次的争执,一次又一次,她其实只希冀得到母亲的谅解及支持,可是母亲不住打击她的自信,无论女儿做些什么,总是不够好,总加以批评。 以致沛华午夜梦回,发觉在过去廿多年的生命中,母亲从来没有称赞过她一句。 真是个记录,她所做所说,母亲从不予嘉许。 沛华出来做事那么多年,还未曾遇到过比她更难侍候的人,她一生立志要使女儿不高兴。 那一夜,沛华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汽车喇叭声惊醒。 她回想前尘往事,不禁讪笑,披上外套,到露台去观夜景。 电话铃在深夜叮铃铃响起来。 “还没有睡?” “我问过专家了,三个月过后,心情才会比较平复,要待三年后。才会接受事实如常生活,要忘记丧亲之痛,即是不可能的事。” “可是,你与伯母的感情,并不算太好。” “我知道,所以此刻才能镇静地与你说话。” “母女到底是母女。” 沛华不语。 深宵打电话来的人,是她的男朋友周锡驹。 母亲生前并没有见过他,沛华自问已经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,毋须参考他人意见,况且,母亲总不会有好意见。 总要把锡驹批评至一文不值才甘心吧。 那不是她挑选的人,她不喜欢,而她所喜欢的人,至今尚未出现。 她认为女儿应当静心等候。 沛华却深庆得人,不然夜半寂寞,谁来安慰她这个伤心人。 “我希望我可以拨转时间,再与我母亲共度一天。” 周锡驹大吃一惊,“这不是真的,你与伯母合不来,每次聚会总是不欢而散。” “不,过去我年少气盛,没有好好处理母女关系。” “沛华,旁观者清,我认为你已尽全力。” “这不过是一个希望而已。” “沛华,你想得太多了。” “我应该加倍迁就她。” “沛华,你不必内疚,倘若时间真可回头,我认为你应该选择回到比较快乐的时刻里去。” 沛华苦笑,“睡吧,明日还要上班。”她挂断电话。 假使时间真的可以回头,给她一整天重温旧梦的时刻,她会选择哪一天? 沛华迟疑了,有什么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,升级那一日?平平无奇,所有的同事都升了,才轮到她,她忍辱负重,若无其事地等了二十个月,天天都想辞职,终于升了,如释重负,谁还耐烦再回到那一刻里去。 认识周锡驹那一日? 更不值得,那一天,沛华那嫁了医生后生活优悠的老同学作东请吃午饭,不知恁地,人生活一好就会骄纵,那位同学整顿饭时间都没除下墨镜,不知是新近做过美容手术呢,还是没有化妆,使人客觉得这个主人真正无礼。 周锡驹是其中一位陪客。 大家交换了名片。 周君要待许久许久才有电话打来。 沛华一直独居,生活平淡,工作繁忙,周君找她之际,她并不雀跃,周锡驹并非她心目中理想对象。要不,环境好一点,好叫她少吃点苦,要不,他有真情趣,懂得生活,会得逗她笑,可是周君两者都不是。 他可靠吗,沛华不知道,把时间投资在他身上值得吗,沛华也不知道。 所以,不必回到他们第一次约会那天再过一次吧。 沛华反而渴望见到母亲,即使是再度争执也是好的。 可笑的是,她有廿多年的时间可以与母亲好好一聚,却没有那样做,母亲故世后,她反而抱有这样虚无的愿望——多此一举。 流星,沛华忽然看到一枚流星自碧蓝的天空划过,呵,天快亮了。 自古相传,对牢流星许愿,愿望会得实现,且莫理真假,沛华大声说:“愿时光倒流,让我再与母亲相聚片刻。” 她哭了。 纵使感情欠佳,纵使母亲失前对她百般为难,母女仍是母女。 沛华靠在沙发上,累极合眼。 她同自己说:王沛华,你就要上班了,不如早些出门去吃个丰富的早餐吧,这一睡只怕睡到中午,误了正事。 可是她四肢乏力,回答说,“只睡一刻,马上醒来”可怜,上次睡饱了起床是几时?不复记忆,有时连礼拜天都不得休息,要回公司赶工,母亲怎么会明白这些,她只道女儿不肯抽时间出来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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