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可人儿 | 上页 下页
二十六


  “我在楼上住了几天,静静观察他的情形,觉得他很可怜,决定留下来照顾他,请问他什么时候再动手术?”

  “约二十天后。”

  “听说是一个良性瘤是不是?”

  “是,压住了视觉神经。是很常见的症状,开头视觉有点模糊,终于完全失明。”

  “可是剃光了头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怕。”她掩住脸。

  我并没有动容。对心灵吹弹得破的他们来说,一点点事已经要大惊失色,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说不尽的。

  “我能做什么,医生?”她放下手问。

  “精神上的支持吧。”我说。

  她苦笑,“我们在分手时已经无话可说。”

  “那么,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你。”

  “七年不见,我与他已经非常生疏,对他来说,我根本是个陌生人。”

  我看着她,等她说下去,她一定有事相求,不然不会这样谦和。

 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,“我们结婚才七个月就分开了。”她停一停,“所以这次来我并不想与他相认,我只想从旁打点一下,希望殷医生你帮忙。”

  “自然。”我说,“我什么都不会说。”

  她松了一口气,“那就好了。”

  我心中诧异得紧。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离奇的夫妻关系。

  “你也看得到,”她诉苦,“他脾气这么坏,我不想自讨没趣,情愿躲在一旁。”

  “我明白。”

  “我想冒充新来的护士。”

  “可以。”我根本不想多理他们的闲事。

  她忽然笑一笑,“这次回来,我可以得到酬劳,谢谢你。”

  “不客气。”我说。

  我放下茶杯,到书房去看陈尚翰,他已经平静下来,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。

  我告辞。临走时听见前任陈太太在吩咐女佣人做什么菜弄什么点心。

  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。

  她尴尬的说:“我也是凭记忆,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。”

 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?且莫多管闲事,我提醒自己。

  第二天,陈尚翰很静,我听女佣人说,她们做了牛肝酱,便向他说:“有你爱吃的牛肝酱。”

  他略略抬起头,表示讶异,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,很是意外。

  “听话点,”我说,“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,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。”

 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:“谁?”

  我一呆,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,连忙运用急智,“护士就是护士,你理她是谁。”他不响,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。

  我说:“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,不得了,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,所以不准在发脾气。”

 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。

 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:“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。”

  我笑,“你呢?”

  “我?”她也笑,“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。”

  她留我吃饭,我没有答应。

  基于好奇,我终于问:“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?”

  “有,只是一两句,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。”

  “他不认得你的声音?”

  “不,怎么可能,”她叹口气,“这么多年没见,我再见他,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。”

  真的成了陌路人。

  “他会不会起疑?”

  “疑什么?才三十天,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。”

  她说:“当时我们年纪轻,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,跳几次舞,就嚷着要结婚,总共才认得半个月。”

 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。

 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。

  “有没有空?”她很健谈,“喝杯果汁如何?”

 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,袖子像灯笼,腰带束在臀围,别有风味。欧洲不是白住的,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,而不是衣服穿她。

 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,困在这间住宅里,一不方便见朋友,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,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,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。

 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。

  她给我做木瓜汁,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,她毫不在意,把杯子递给我。

  很潇洒,在小节上看得出来,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,她舍得浪费。

  “嗯,”我喝了一口,“味道好。”

  “陈尚翰最爱这一套,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。”

  “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。”

  陈太太笑,“如果他真的对我这么刻骨铭心,当年也不必分手,他不会记得。”

  “那时你们都年轻,”我说,“现在不一样。”

  “我已经有男朋友了,”她微笑,“在巴黎,是工程师。”

  她是念艺术的吧。现在她们都想找科学家做对象。以前时尚情投意合,现在又发觉完全没有这种必要,于是赶着找兴趣没有相干的人。

  这都不重要,最要紧的是,随时找得到人。

 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。

  “我知道这些年来,他一直有女朋友。”

  “谁?陈先生?我可不知道。我只是他的医生,”我微笑,“不过可想而知,他不会寂寞。”

  “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,”她笑,“所以逼得要分手。”


虚阁网(Xuges.com)
上一页 回目录 回首页 下一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