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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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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问珍妮:“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?” “再不努力,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。”她坦白得惊人。 “啊?” “人是好人,脾气未免躁些,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,却又无事,但无端端你又会为小事认真。”她说下去,“不懂打扮,穿得太朴素,然而很整齐干净,女人会喜欢你,你没有威胁性。” “谢谢谢谢。” 我放她下车。 我很感喟,这样明哲保身,郑太太还是怀疑我,面子太大,叫我担当不起。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,啪地扭开电视,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,电话却响起来。 我随它去,假装没听见,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,令我沉不住气,拾起听筒。 “我是郑旭初。” “老郑,我已经下班了。” “对不起,我们还在开会。” 什么?我看看腕表,七点了。 “有一组数字,非你不可,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脑──” “老郑,我已经下班,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,你好不通气。”我不耐烦。 他还没下班,那是他的事,对我来说,超时工作代表无能,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租金。 “只此一回,下不为例,你可不可以来一趟?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,要你来说几句话,副总经理在这里呢,你不会白做好人的。”他语调很急。 我沉吟一下。 谁不勤奋?谁又会做错事?能不能早升职,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,左右不过是闲着,也罢,走这一趟就是了。 我说:“我廿分钟内到。”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。 匆匆停好车,上办公室,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,我吃一惊,下意识往后退,手袋掉在地上。 那人是郑太太!她还在等她丈夫,真不可思议。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,向她喝道:“你干什么?这是别人办公的地方。”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,“旭初还在里头吗?” 她简直有病,经验告诉我,人到了这种地步,精神已很有问题,能够忍让便忍让,免得通狗跳墙。 我说:“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,我也是奉召赶来的,郑太太,我看你不如先回去休息吧。”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,不欲再多看她一眼。 太空闲了,那简直是一定的。世上那么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,这是什么毛病?光是睡到日上三竿,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,还有什么不足。 一到会议室,看到老板的面孔,精神立刻吊起来,把仅有的体力抖擞,压榨细胞,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。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脱,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,还要以征询般口吻,商量尊重地告诉他们,错误在什么地方。太能干了,我太能干了,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。 长话短说,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。老板正式向我道谢,一切劳累得到报酬。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。 看着青烟上升,我嘲笑自己:你在干些什么?即使生活艰难,也不必做得这么落力肉麻。赖什么人在江湖,江湖没有谁不行呢?还不是天性庸俗,喜欢往上爬。不过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,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,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。这许是惟一的开脱。 有人推开我房门。 我抬头,“老郑,你还不回去?郑太太在外头等你。” “真谢谢你。” “不客气。”我说,“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。”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,形容憔悴,十二小时工作,硬汉也觉疲倦。 我怕那女人随时进来搜人,到时又害我背黑锅,于是抄起手袋,“我先走一步。” “你怎么把我当大麻疯。”老郑坐在我桌子上尴尬的笑。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,也不再分辩,便离开写字楼,后生等着我们走,好锁大门。 郑太太已经走了。 我不知老郑怎么想,我先松一口气。 我不喜郑太太,却更不喜欢老郑,一个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经衰弱,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。 老郑跟着我出来。 我只得说:“她走了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丝毫不关心。 这样的夫妻关系,还持续着,真不可思议。 老郑说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” “我在想,下个月有两星期假,是否要到美国去一趟,我有个旅游签证,快要过期。”说完瞪他一眼,免他自作多情。 他把双手插在袋中,“我送你一程。” “不用客气,我自己有车。” “要不要去喝杯东西?”他说,“松弛一下神经。” “我只回家休息,再见。” 女人在停车场等她丈夫。 她站在黑暗中,一双眼睛似发出绿油油的光芒,非常怨毒无助地等郑旭初。 要命,她自然也看到我。 我惊然而惊,莫被老郑一而再、再而三的利用我,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晓得躲在什么地方,偏偏拉着我这个倒霉蛋做黑狗。 我坐进自己的车子,急忙开走。 一瞥眼看见那女人正拉着丈夫不断地诉说。 她双腿够劲力,毫无疑问,一站那么些钟头。 物仿其类,看到人家沦落,感觉往往是凄凉,有什么可笑的,一不小心,谁都会掉在泥淖里,谁又没有失过足,只不过快快爬起,装作若无其事而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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