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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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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接下去,“那是一个很纯很好的女孩子,但是你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好说,是不是?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他根错愕。 我说下去:“她喜欢浅蓝色,爱旅行,家里养只猫叫咪咪,钟意看文艺片,闲时编织毛衣,读十九世纪英国文学。” 立炯叹口气,不出声。由此可知我全部猜对了。 “我根本不喜欢那种型的女子。” “你必须承认,这种女孩子却很适宜做妻子。” “很难说,她不一定会替我分担忧虑,她也许动不动就哭,她也不见得会煮菜打理家务。” “可是做你的妻子不需要担心这些,她不会经过这些试练。” “你赞成?” “我是谁?我不便发表意见。”我说。 “连一句忠告都没有?” “你的需要如何,立炯?一切都看你此刻的需要。” “我的确得结婚了。” “那么就是她吧,还怀疑什么?” “但是……我不爱她。” “你会爱她的,将来,不是现在。以前允新也不爱我,我也不爱他,但现在不一样。” “那是爱吗?”他不服气。 “当然,不是你所向往、缠绵炽热激烈的爱。但这种爱却更加需要试验,你或许不知道,他为我改变他自己呢!” “也许只是感情?” 我笑,“别太多怀疑了,别跟自己过不去。” “你呢?” “我?”我转过头来,假装不明白。 “你,你这样下去?” “是的,”因为是老朋友,也不必相瞒,“我想到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那么理想的男人,所以才娶我这个女人,马虎对马虎,我们是绝配。” “很好。”他有一丝失落。 “是的,我也认为如此。”我微笑。 “小鲁。”忽然他握住我的手。 我心如刀割,这个男人,把他一生中十年的感情给我,而我无以为报。 “小鲁。”他将我的手放在面颊上,良久良久。 就跟当年我们分手一样,我闭上双眼,眼皮是涩热的,需要眼泪来清凉。 但浑身已经干枯,再也搞不出泪或是血来。 我说:“立炯,我爱你至深,但生活是另外一件事,我们活在世界上,最大的敌人便是生活,你是最最好的好人,我永远记念你。” 他哭了。 立炯走后,我仿佛还听见他饮泣的声音。 我呆木着面孔,靠在露台长窗边,一站好些时候,膝头渐渐酸软,还不肯坐下来,我不欲改变姿势。一切都是注定的,一切都有命运,身不由己的时间太多,但至少我可以有主权选择站着或是坐下。我喜欢站。 心中充满悲愤,直至孩子放学回来,我才回转心来。 孩子们闹哄哄的追逐玩笑,我不得不提起劲来同他们玩耍。 我不一定是好母亲,但是孩子们跟牢我,却有一定的乐趣,我很少给他们压力,我不要他们功课超人,也不想他们仪态如公主王子,我是个没有要求的母亲,因此孩子乐意亲近我。 真正分手,我倒没有想过,孩子们会怎么过,一样的长大成人吧,或许脾气急躁失常点,但我也知道许多父母没有离异的家庭出来的儿女,也不是正常的人。但不舍得他们是正常的,骨血是骨血。 允新在半夜打电话来,声音是那样清晰,仿佛就在隔壁房间,他说他很好,接到生意,遇到以前的老同学,他们愿意叫他留下来合伙组公司。 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,多年来我们两夫妻从来没有明刀明枪说过什么有准头的话,怕如今也一样。他难道想留在美洲不回来?“我过几天回来,筹一筹资金,你看怎么样?”他忽然问。 “我是女人,我懂什么。”我老老实实回答,“你的主张便是主张。” “什么?”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。 “我并没有到律师处,两夫妻加一起超过七十岁,还玩什么,你回来我们再商量。” 他在那一头沉默很久。 我很现实地说:“喂,每秒钟算钱的。” 他问:“小鲁,我们算不算相爱?” 我被感动了,做不了声。 “允新,我想是的,我想我们仍然相爱,让我们再开始生活吧。” “我现在发霉呢。”他说。 “没奈何。”我说,“大家委屈点。”说得多么滑不留手。 “我大后天回来,不用接飞机。”他挂断电话。 也只能到此为止,再下去就肉麻了。 夫妻还是得做下去,每一种人际关系都复杂万分,可划为十八个等级。我与允新之间,大概还不致沦于最低层,恐怕在中间浮游。而幸福不过是一种心态,满足于环境是最大的因素,必须努力振作,不停向自己说教。 允新不在身边,日子好过得多,开销也省,每日不用插花,晚餐不用炖翅,深宵不必等门,多开心。但他终于要回来的,不然开销谁负责?我是认了命了。 仍然出去同太太们吃饭喝茶,省归省,这些开销早已打入最基本用途,少不得。 不过现在出去的时候,总是打扮得很整齐。我怕万一在路上又碰到谁,尤其是有可能谁又同他的妻子在一起,被他妻子呶呶嘴说一句:“呵,那就是你的旧情人?啧啧啧。”那我的晚节就不保了。 我现在总是裙子是裙子,袜子是袜子,虽然我在马路上,并没有碰到什么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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