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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


  我抬头,在街上,我对光,她背光,我眯起眼睛看她的面孔,吓一跳,她没有化妆,完全看不出轮廓,眉毛不存在,眼睛没有界限,嘴唇呈灰白色,皮肤的毛孔很粗,她张嘴同我说,要与我谈谈。

  我很直接地说:“我不能帮助他。”

  “请你上车来。”

  我不肯,司机把车子停在马路中心,后面一列汽车拼命按号,交通警察过来发告票。

  她拉着我,我仍然说:“没有人可以帮他。”

  她嘴唇哆嗦,“他是我唯一的亲人,救救他。”

  “这是他的选择,你不必太担心。”

  “不——”

  警察过来说:“请你们上车,车子必需驶离这里。”

  我连忙抢前两步,挤向人群中。

  “韵娜,”左淑东追上来,“他不是自愿的,他一直不是自愿的,他需要你。”

  我不愿意再回想到那丑恶的一刹那。

  “文思现在很紊乱,他需要你。”

  我不去理她,急步走,撇开她,我急急步行十分钟,再回头,已经见不到她。

  我松一口气。

  我听人说,他们那种人很难回头,也没有必要回头,他们有他们的世界,自成一国。

  我深深叹息。

  姬娜来看我,替我添置些必要的东西,问我带还是寄过去。

  美洲有谁替我收东西?都是要付税的,别天真了。

  外国哪有人肯先替你填钱出来,是爱侣又如何,那是一个爹亲娘亲不及钞票亲的国度。

  那天晚上左淑东又出现,她没有妆粉的面孔有点像枉死的女鬼,更可怕的是左眼肿如瘤,一整围青紫蔓延至颧骨,分明是给谁打了一记。

  姬娜在街角见到她,一声短促的尖叫,问我这是谁。

  左淑东过来拉住我,“我同他摊牌,如果他不放过文思,我会同他拼命。”她声音焦急,有点混乱。

  这个他,自然是滕海圻。

  我不要听。

  “你真是置文思不理?”她声嘶力竭。

  “文思怎么了?”姬娜问。

  左淑东说:“他把自己锁在房内已经好几天不出来——”

  我开口,“我自顾不暇,顾不到他。”

  “韵娜。”姬娜叫住我。

  左淑东的眼泪滚下来,“我不该瞒你,我该向你说明文思是那种人,但是没有勇气,好几次,他同我说,要与你结婚,要从头开始。”

  “他永远离不开滕海圻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你离得了他吗?”我反问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退后一步。

  “当然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究竟是谁?”她颤声问道。

  我伸出手腕,“看到没有,我为他,伤成这样子。”

  左淑东惊呼一声,她面色大变,我可怜她,同她说:“我不会再与那个人斗,我也是他手下败将。”

  我拉着姬娜走。

  姬娜一肚子疑窦,只是不知如何开口。

  我与她在茶室坐下,我叫一客冰淇淋,吃到一半,忽然反胃,顿时呕吐起来,我呕了又呕,把餐厅领班都惊动,以为食物有问题。

  姬娜扶我到洗手间清理身上的秽物,然后到她那里休息。

  我什么都没有说。

  我怕同她说了,她又同自己人阿张说,阿张又同他自己人说。

  自己人又有自己人,没到几天,全世界都晓得这件事。

  姬娜问:“那是文思的姐姐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谁打她?”

  “不知道,不必替她担心,她很有办法,谁敢太岁头上动土,那个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。”

  “谁?”姬娜很紧张,“谁那么暴力?”

  我翻一个身,不要理她。

  “韵娜——”她着急。

  “嘘,看电视,阿张一会儿就要打电话来。”

  姬娜拿我没折,只好气鼓鼓地对牢电视。

  我一直躺着,没有睡。

  电话来的时候是我先听见,我以为是阿张。

  姬娜匆匆地把话筒交给我,“是你母亲找你。”

  我担心父亲出事,整个人跳起来。

  “韵娜,文思在医院里。”母亲很慌张。

  “谁通知你的?”我不很兴奋。

  “他的姐姐。”

  “他们一家人都很夸张。”

  “不,韵娜,文思真在急症室里,医生同我说过话,我求证过,你要不要去看他?”

  “什么意外?”

  “他自杀。”

  “我马上去。”

  我放下电话。

  我闭上眼睛,眼皮是炙痛的,我看到滕海圻英俊潇洒的面孔凑向过来,渐渐放大,模糊,忽然之间他的面孔变了,变成三角形的毒蛇头,蛇信滑腻腥红,黏上我的面孔,那条狰狞的毒蛇的尖齿咬上我的肉,一口又一口,咬完一口又一口,我浑身刺痛,汗流浃背。

  毒害完我,现在又轮到左文思。

  我们一定要联合起来寻觅新生,一定要。

  我赶到医院去。左淑东并不在。

  我要求护士给我见病人左文思。

  护士说:“他尚未脱离危险期,你是他什么人?他不方便见朋友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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