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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小杨冷冷地说:“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呢,杜丽莎昨日才求我,还有咪咪,还有茱蒂想东山复出。”

  左文思代我回答:“小杨,她不是模特儿。”

  “你不是?难怪面孔这么新鲜。”小杨问:“你干什么?电影、电视?”

  “都不是,不准你多问,星期天到你摄影室去。”

  “好,”小杨收拾,“叫化妆师替她画重眼线,还有,头发要烫皱,球鞋倒可以用。”

  左文思说:“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满足。”

  “我不烫头发。”我抢着说道。

  “当然,你梳马尾巴便可。”左文思说。

  小杨耸耸肩,“星期天,记得,星期一我便去纽约。”

  “得了。”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。

  女职员捧出香摈,我们几个人干杯。

  他们走了之后,左文思同我说:“肚子饿,一起去吃饭如何?”

  “我换过衣裳再说。”

  “就穿这件,我这里有披肩。”

  我笑说:“这么疯?我已过了那个年纪,还是让我换衣服。”

  他也许会怪我过于狷介,但我没有义务故意讨好他。

  以前我会那么做。但以前我不懂得爱护自己。

  他帮我套上大衣。

  我们找到间意大利馆子吃菠菜面。

  “你是网球好手?”他忽然问:“平时还戴着护手。”

  我一怔,随即答:“同我的球鞋一样,习惯了。”

  “其实我并不喜欢不修边幅的女人,看上去邋遢相,但你不同,在你身上,便是潇洒,这其中有微妙的分别。”

  他声音低低的,其中自有动人之处。

  我又一怔,不过立刻笑,“骂我邋遢!”

  他揉揉鼻子。

  “有些女人已经去到尽头,风头出到足,粉搽得不能再厚,青春不能再回来,服装不能再新潮、触目、暴露……观者一点想象力都没有,非常乏味,而你,你是一块璞玉。”

  我既好气又好笑,“说来说去,不过是把我当作一块可由你大力发挥的画布。”

  他微笑不语。

  忽然之间我尴尬起来,飞红了双颊。

  自己先诧异了,脸红在于我是早十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,这是不属于我的生理现象。

  我用手托着面孔,只觉得热辣辣地,自知神色古怪。

  他笑眯眯地凝视我。

  “干么?”我抢白他。

  “欣赏我发掘的璞玉。”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。

  我大口喝啤酒。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。

  “你这样吃法,一下子就胖了。”他警告我。

  “什么,肥?”我笑,“那敢情好,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。”

  “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,你是例外。”

  我放下刀叉,“咄!越说越离谱,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?”

  “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,我是裁缝。”

  “吓?”真正的意外。

  “裁缝。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,“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,叫我时装设计师,但实际上我是裁缝,不是吗?”

  我连忙说:“那会计师是什么?不外是账房先生。”

  他哈哈笑起来,“账房小姐。”

  “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,你就接受,何必苦苦追究真相,说穿了,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。”

  他听完这话,沉吟许久,不响。

  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,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,连忙说道:“晚了,要走啦。”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那天回到家里,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。

  生活正常了,牢骚少许多。

  母亲问:“不再想搬出去?”

  父亲不以为然,“好容易她不提,你又来提醒她。”

  姬娜埋怨,“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,真服你。”

  “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,我不如往土瓜湾跑。”

  “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?”姬娜说。

  “不必再买新的,”我说,“买了也不会穿,懒得换花样。”

  “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。”她瞪大眼睛。

  “你诬毁我,”我诅咒她,“你说我脏?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,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。”

  “那你想做什么?”

  “做我自己。”

  “你现在有男朋友,总得打扮一下吧。”她不服。

  “男朋友?”谁?

  “啊,当然,不必买衣服,”她挤眉弄眼,“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?”

  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,但笑不语。

  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,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。

  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,来无踪去无影,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。

 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。

  而情人,真是要多少有多少。

  “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。”姬娜说。

 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。

  姬娜口中不语,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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