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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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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客观地打量自己:皮肤黄黄,头发干燥,出院之后,一定要多运动,好好吸收营养,以免未老先衰。 人生观也变了,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躺这里,平日又何用计较太多,她们的通病是得饶人处不肯饶人,过份好强,锋芒毕露,看样子都得改掉才行。 强中自有强中手,撑着要多累就有多累。 家瑾笑了。 奇怪,她这边笑,那边躺着身体的嘴角也孕出一丝笑意。 两个护士推门进来,刚好看到笑脸。 看护甲说:“她有笑容,不知梦见什么。” “热度那样高,还能做好梦?” 看护乙替病人印了印额角的汗。 “温度有降低迹象。” “快通知医生。” “我来换这瓶盐水。” 家瑾再跟自己说:“你快些好起来,为那些关心你的人,更要为那些不关心你的人。” 她坐着无聊,决意回家看看,夜已深,幸亏此刻进出一如平日不必打扰他人。 书房的灯忘了熄,翻开的文件摊在灯下,原来临入院前她还在用功。 家瑾好不感慨,明明生为女儿,却要做男子的工作,把持不定,难保不变成个阴阳人。 正像火车头似轰轰烈烈的开出去,忽然被病痛截停下来,感觉不知多么难受。 原来始终要停下来。 复元后她欲告长假往外国旅游,她听说过露易士湖已经不少日子,但每次往温哥华都匆匆忙忙办正经事,这次她发觉生活便是至大的正经事,公司没有她一样妥当,她没有她可是死人一名。 “我一定要好起来!”家瑾握紧拳头。 她用力把桌子上的文件扫到地上。 一动手,便有传说中那种怪风卷起,文件纸吹得七零八落。 家瑾讶异地倒在沙发上,每一个灵魂,都有这种特异功能吗? 漫漫长夜,要她独自逐寸熬过。 家瑾想用手托住头,却发觉这不过是她惯性动作,此刻她无形无体,根本没有四肢。 天亮了。 家瑾知道自己并没有苏醒,她有种第六感党,知道肉体如果清醒,灵魂必需归队。 她倒底怎么样了? 急急起往现场去。 真没想到朱致远已经到了。 自新加坡赶回来也颇需要几个小时,一看便知道他没有睡过,双眼泛着红丝,胡须青青爬在下巴上。 他已经同医生了解过情况。 他问:“为什么还不醒来?” 看护说:“我们不知道,她的热度已逐步退却,一切正常。” 朱致远握住她的手,把面孔埋在她的掌心里,他呜咽地问看护,“如果她不醒来怎么办?” 看护不能作答,轻轻退出。 林资清推门进来,一脸忧伤,强颜说:“情况已比昨天好。” 朱致远忽然痛哭失声。 家瑾愕然。 老朱老朱,你真的关心?那为何平日不露一声风声,成日在左拥右抱,倒处留情? 林资清轻轻说:“你且别激动。” 朱致远掏出手帕擦眼泪,“家瑾,你太骄傲,我不敢造次。” 资清叹一口气,不声响。 家瑾在一旁听到这种话不由得自辩起来:“我不算骄傲了,老朱,应付你这种人,客气不得。” 资清税,“今日阳光不错,不如拉开窗帘。” 老朱颓丧地说:“阳光不阳光还有什么作用?” 资清俯向家瑾,在她身边说:“你逛够了也该回来了,别吓唬我们,我们已经受尽折磨。” 家瑾很难过,她不是故意的,她力不从心,身不由主。 只听得资清说:“来,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。” “我不想走开。” “你这是干吗呢,这不是诅咒她嘛。” “我想静一会儿。” “我稍后回来。” 家瑾看着老朱,只见他脱了外套,解开领带,闭上双眼,眼泪不住流下。 恁地婆妈,家瑾非常吃惊,同时亦警觉到,自己可能真的不行了。 不然这两位仁兄仁姐不会耸然动容,她呆呆的坐一角,看着自己,也看着朱致远。 家瑾忽然生起气来,骂老朱:“活着的时候不对人好一点,现在又来假仁假义,有个鬼用。” 朱致远当然听不见她说什么,只是伏在床脚。 家瑾叹口气,“老朱老朱,这又是何苦来。” 护士进来劝道:“这位先生,请你别骚扰病人。” 她把朱致远请了出去。 家瑾坐在一角,慎重考虑,一回到躯壳里去,就得重蹈覆辙,醒了以后,仅是上班下班,争名夺利,努力向前,这种生活十分无聊,但生活在这个海中,就得随它的波逐它的浪,有什么机会创新突破。 不回到肉身里去,失却机会,恐怕要像铁拐李,本是个斯文俊俏的书生,灵魂仙游太久,回来时躯体已遭焚化,只得托身到烂脚叫化子体内,徒呼荷荷。 家瑾犹疑了。 正在此时,家瑾忽尔看到一位少女走近,向她鞠躬唱喏,“这位姐姐好。” 家瑾感觉敏锐,看着她,紧张地问:“你是谁?” 那少女脸容清秀,十分谦卑地说:“我特来同姐姐商量一件事。” “什么事?”家瑾站起来,“我知道,你不是人。” 那少女笑了,“我可不同姐姐一样。” “你要什么?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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