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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


  到吃饭的时候,我先把汉斯寻了出来,怕他不晓得饭堂在什么地方,老实说,我真有点儿累,而且要做的事又这么多,所以没有什么好气,只是默默的坐着。而且那饭堂的饭菜又不大好吃,一直是老款式。

  在外国就是这样,大家是学生,名正言顺的穷着,一天到晚吃着那些鬼东西,唯一的娱乐是到公园坐坐。

  汉斯说:“你怎么剪了头发?”

  我愕然:“你怎么晓得我把头发剪了?”

  “感觉。”他笑笑。

  我吓一跳,他以前见过佩姬素的照片?佩姬素说没有。

  我问他:“有什么打算没有,节目安排好了吗?”

  “你可有空?”他问我。

  “汉斯,我没有空,你来得真不合时,我没有打算见朋友,我们在下月份要考试呢,我温习得很紧张,应该早跟你说的,可是……”我说不下去了。

  想想也是,人家千里迢迢的来看女朋友,看到的不是本人,我的态度这么冷淡。他一定弄不清楚,这年头谁是笨子呢?他也一定很快会发觉真相的。

  于是我改口:“放学后,做完功课,把杂事都做完了,也许有空。”其实也好不了多少。

  他只看了我一眼,眼色很深沉,但是依然微笑着。

  “你不是佩姬素。”他说。

  我一点也不惊异。我说:“我又没认我是,是你开口叫我佩姬素的。弄明白了更好。”

  “佩姬素呢?”他问。

  我坦白的说:“她不想见你了。”

  汉斯沉默了一会儿。我的心悬着,怕他有什么抱头大哭之类的举止。谁知他不过是沉默了一点点时候,马上抬起头来,好一个科学家,喜怒不形于色,他问:“我做错了什么?”

  “不是,”我说:“只是佩姬素这人……很情绪化,你不要生她的气,这不是她的错,也许隔一阵子,她的心情大好了,跑来看你也说不定,到时你也可以拒绝见她。”

  他笑了,“女方有权改变主意——是她叫你招呼我?”

  我点点头,“我本来打算告诉你的,哪知道你先说了。”

  “你与佩姬素是不一样的。”他说。

  “长得有点像。”我改正他,“你又没见过她。”

  “性格不一样。”他说。

  我笑了。“身裁也不一样。”我补一句,“她身裁美得多。”

  这倒使我松了一大口气,大家弄清楚了反而好。

  他解释:“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来开会,顺道见见朋友,倒没想到她不开心,不见客。据说很久之前,任何人都有不见客的权利,现在太忙碌,每个人都得做不愿意做的事,像你受人所托,就不得不对着一个乏味的人。”

  我倒一愕,说:“我……无所谓,我答应佩姬素陪你的。”

  “不用了,我过两日自然到牛津去。”他一点也没有不高兴,至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开心的样子。“但明天中午,假如有空的话,我想请你吃一顿中国饭,好不好?”

  “中国饭很贵,这钱可省即省,我明天自上午九点一直有课,到下午五点,还得在图书馆做功课。”

  他微笑,“我知道,你是怕你男朋友不开心。”

  我也微笑,“我没有男朋友,我不骗人的,佩姬素也不骗人,咱们是念美术的,美术讲‘真’。”

  他不响。

  “你可以到我房里来休息一会儿,我泡个茶你喝。”我说。

  “打扰了。”他大方的应允着。

  他跟我到了房间,我那房间真见不得人,到处都是画册、颜料,又堆着画架,架上有幅永远画不完的画,地上有素描,书桌上有功课本子。

  他看了一看,我开亮了灯,然后去厨房做菜,我真难得有个客人,故此着实泡了杯好龙井。回到房间,见他在翻我的画册。

  我想,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。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册子,一定半句也看不懂,但是他看我的画册,多多少少有点反应。

  他抬起头来,“我一点看也不懂。”他说。

  我忽然大笑起来,心平气和。

  “这幅画,是画得什么?”他又问。

  “我不画大题目。这幅画叫:‘她说:我总还是记得你’。”

  他白我一眼,“但是我看不过是一堆云,一片草地,那边有霓虹灯,这一堆什么?名字又这么长,还有,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,鞋子像鞋子,纱帘像纱帘,由此可知你是个可以画画的人,全浪费了!”

  我愕然看着他,这人不通得很。

  我只好说:“画画不是讲究像的,要像,可以买个哈素勃拉特照相机,照什么像什么。画讲的是神采、美丽、创造。我想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,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出来的。”

  他点点头,“我明白你说的。反正这两行倒是有一个共同点:将来大家都找不到饭吃,你想想是不是?”

  我笑了,“读书又不是为找饭吃。”

  “可是为什么中国人说。‘书中白有黄金屋?’”他侧着头,眼睛的蓝是任何颜料所调不出来的。

  我说:“那是骗你的,我们中国人最会骗人。或者他们书跟咱们的书不同,我书里著名人物,少数除外,其余都是饿死瘦死病死的。”

  “别这么悲观,那我一天到晚瞪着电子层,岂非更糟?”

  他喝着茶,我们都笑了。

  “这床单这枕头套很好看,”他说:“我母亲喜欢这种花样,在哪儿买的?”

  “我自己做的。”

  “真的?”他取过细看。

  “这已经旧了,若她喜欢,我做一套给她。”

  他耸耸肩:“到底美术还要比原子物理实际一点,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。”

  我看着他,心想,这人的母亲,是个怎么样的女人?也许是个美妇人,而她的儿子,为了这个中国母亲,而向往着中国女孩子,然而中国女孩子并不如她想像那样的,中国女子的缺点是千疮百孔的。而他的母亲,是如何的适应着外国的生活?外国,女人吃苦是理所当然,天经地义的,不能怨,不能噜嗦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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