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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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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志一,我快为人母,我略知母亲心情,我们也不能怪她,试想想:子女由婴儿奶大,亲手为我们整理排泄物,晚上睡在身边,忽然成年,表态独立,她难免伤心。” 我不出声,轻轻挂上电话。 那两个礼拜的假期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,南亚初夏的白天像是永远日不落,我俩在附近沙滩绳床上喝冰茶说将来,直至双肩晒成金棕。 傍晚喝香槟吃海鲜,在市集散步,欣赏橘红色晚霞,听音乐,渐渐盹着。 醒来之际,有时压在她臂弯,有时她枕着我的肩膀。 世界只有那么一点点大,再也容不下第三个人。 每天她亲手做三餐给我,早上一杯茶,中午一碗面,晚餐吃得早,她擅做海鲜,小小一条鱼,还有一碗菜汤,清淡可口。 我成为世上最快乐逃兵。 我俩四肢缠在绳床上,微微晃动,鼻端是茉莉花香,抬头可看到微弱星光。 我轻轻说:“总可以看到北斗星,西人叫极星。” “此刻才知许多英文自拉丁文衍生。” “我有同学会说拉丁文,古时欧洲僧侣用深奥拉丁文挟以自重,以示与众不同,经文亦以拉丁文抄写,信徒要靠他们才能获得信息。” “后来有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站出来说公道话——” 我笑,轻轻抚她头发,“你真可爱。” 她掸开我手,娇嗔说:“你别把我当低能儿。” “我哪里敢,你最聪敏不过。” “你这样看我:聪明?说一个人聪明,未必是称赞他。” 我握住她的手,“让我告诉你王家的故事。” “我爱煞王家铺子:小小一块磐石,一个避难所。” “我是一个读历史的人,华人挣扎史我最清楚不过,百余年前,洗衣店被视为落后、肮脏、黑暗的地方。” “洗衣业最干净,怎会成为代罪者?” “手作业没有权势,最受欺凌,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,招牌拆下,当时没有警察愿意出面,华人自组警卫,王家男人把妇孺锁在楼上以策安全,只能吃面包喝糖水过了好几日。” “市面怎样平静下来?” “政府颁布排华法,群众息怒。” “为什么还留下来?” “因为无路可退。” 阮津追问:“你可恨外国人?” 我不出声,感情复杂,一言难尽。 “现在,廿一世纪,你与他们一起生活,你可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?”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,她也想在北美居留。 我轻轻说:“这块大洲的原住民统称印第安人,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亚徒步过阿拉斯加亚留申群岛陆桥在北美停居,现在,政府管印第安人叫‘第一民族’,其余全是二等公民。” “这样说来,倒也公平。” “可是,任何社会都一般势利,资本主义以财富分阶级,大石翻转,阳光不到之处,阴暗面肮脏可怕。” “志一,与你说话真有趣。” “当年家乡闹饥荒,伯父告诉我,太公虽然吃苦,但是一年总还能寄四五十美元回乡,那好算是巨款。” 阮津点头,“有那么能干的祖先,你一定很骄傲。” “事实刚相反,我家姐妹不愿提起。” 长娟常常羡慕同学家长是专业人士:“严显威的父亲是建筑师”,“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脑科医生……” 洗衣,那算是什么。 阮津忽然问:“谁教你中文?” “学校。” “开玩笑!”她惊讶。 “小学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华会馆学习,教师全是义工,稍后,公校亦有中文科,我又读了六年,学习时间比法语还长。” “你可有遭到歧视?” “今时今日?即使是绿皮肤,只要有本事,一样受重用,资本家不会与公司利润作对。” “志一,我自你处学习良多。” 她伏在露台看风景,臀部与长腿线条曼美,我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细腰上。 她柔软地把上身拗过来与我亲吻。 不回去了,我同自己说。 不回去了,有人在我耳畔响亮地说。 我与古仲坤律师见面,说及我的意愿。 古律师只是微笑,“是的,这个都会的确迷人,许多外国人来了不愿走,就此一辈子,从前殖民地的官,还有欧美来的生意人,都娶了华人为妻,在此终老。” 说了等于没说,听了又叫人舒服,古律师不愧是高手。 “可是,”他终于给我忠告:“你还是得回去才可以申请阮小姐。” “没有其他办法?” “那些途径,并不适合你。” “可以讲给我知道吗?” “我也不十分清楚,如果你真想知道,一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有主意。” 我低头不语。 “一切还是合法为佳。” 我抬起头,“你说得对,古律师,这是一生一世的事。” 那天回到寓所,阮津出去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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