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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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幼娟的男友回来,她正式介绍他给我认识:“这是乌利奥。”他在著名的国际无线新闻网络工作。 我讶异他的俊美,祖籍法国的他有一头金色卷发,相貌像修伯利笔下的小王子,与大块头胡麦可相反,他身段只与我相仿。 他叫我弟弟,一口普通话说得似幼娟的法语般流利。 幼娟有点感慨:“听说爸妈终于接受了大姐夫。” “外孙快要出世。” “好像是个小胖子,体重估计在九磅左右,假如有十磅以上,一落地可送往幼稚园。” 我抬头,“接着是六年小学,再六年中学与六年大学。” “闷坏人可是。” “还有无数荆棘挫折。” “志一,你不算命苦了。” 我忽然大叫:“我所有的苦楚,只有耶稣知道。” 乌利奥陪我下棋,我自幼是棋赛神童,他技艺却与我不相伯仲,他是一个智商极高的人物,我真正不介意他是白人。 “请问家乡在何处?” “南法鲁昂。” “啊,蒙纳的大教堂所在。” 他微笑,“正是,祖上务农。” “你亦有姐妹吗?” “幸亏没有,”他看一看幼娟,“哈哈哈哈哈。” “你们可是一见钟情?” “在一个画展遇见,她穿小小黑裙,头发束起,忽然转过头来,眼神与我相遇,该刹那我已看不到其他人,耳畔充满嗡嗡声,我知道这是她了。” 真的,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? 我嘴里却现实地问:“什么时候结婚?” “我将派驻美国华盛顿,希望幼娟同我一起。” “她会有工作吗?”我担心,“她不能放弃事业。” “不知多少个电视台争相聘用。” “呵,我是井底蛙,见笑了。” “幼娟说你是只书虫,她形容精湛。” “乌利奥,你要善待幼娟。” 他忽然用普通话说:“她是我心肝。”由他说来,又不觉肉麻,“我们爱体内的心肺脾脏吗,谁会天天提着‘我爱我眼睛瞳仁,我爱我视觉听觉’,可是一旦失去,极难存活,这就是华语精妙之处:把所爱的人叫我的心肝。” 我明白了。 我说:“祝你们快乐幸福。” 回到家中,同父母报告幼娟已有知己:“普通话讲得比我流畅,他容貌秀美,性格热情。” 妈妈侧着头不出声。 爸把手搭在妈妈肩膀上,喃喃说:“都嫌弃洗衣店,都要读书,你看,都嫁洋人。” 我劝说:“幼娟说,又一个北京记者问她:‘你来世要做中国人吗’,她答:‘我从未在中国土地居住’,又问:‘你的黄皮肤有遭到歧视吗’,她答:‘一般大机构仍然歧视女职员,与性别有关,肤色无关’,这是她真实感受,她是一个国际人。” 妈妈仍不出声。 隔很久她说:“只要他们高兴。” 我回到房里更衣,东岸星报的寻人广告并未生效,我精神萎靡。 我勉强应付日常生活,外人可能看不出究竟,但是我自己知道,我情绪低落,取消一切不必要活动,沉默抑郁。 思敏留意到,“他们只说女子才会在每月某几天闹情绪。” “教你们这班猢狲真累,测验题目连大宪章在何国签署都答不出来。” 思敏笑,“中学八年级的题目,我们早已不屑。” 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,她穿着一套蛋黄色衣裙,戴头箍,配平跟鞋,仿五十年代少女打扮,十分悦目。 你可以想像思敏守在小店逐件处理脏衣服吗,我不能。 她一定会把我也带离小店。 我轻轻说:“思敏,你还是专注功课的好。” “我很在意成绩,你放心。” “我家是老式移民家庭,与你们不同,我家长辈胼手胝足靠劳力找生活。” 思敏说:“每句话都拒人千里之外,没意思。” “那时时在课室门口等你的是体育系的小孙吗?” “那人四肢发达,头大无脑。” 我吃惊:“太刻薄了。” 思敏说:“我不喜欢任何分胜负的游戏,所有球赛在内。” 天气回暖,女学生的衣裳越来越薄,我自觉已近中年,目不斜视。 一日下午我在家改卷子,接到一个电话。 我习惯先报上姓名,对方说:“志一,你找我?” 我一听到她的声音,耳畔嗡嗡声,所有其他声响淡出,我紧紧抓住电话,“是,我找你,你看到寻人启事了吗?” “我买炸鱼薯条当午餐,店员用报纸包着食物,打开,才看到寻人广告。” 我大呼幸运,“看到就好,阮津,回来吧。” “移民局搜我。” “可以请律师设法延期。” “志一,你不必为我担心。” “阮津,”我平静地说:“我俩可以到香港注册结婚,然后你等我申请你过来团聚。” 她在那一边不出声。 半晌她才说:“你已知我不叫阮津。” “你考虑一下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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