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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他们心里其实不舒服。

  我替两老搥肩。

  明朝我要开学,洗衣店又还给他们。

  这爿店像个极黐身的小孩,整天甩都甩不开,缠得慌,亏得爸妈数十年守店里。

  阮津在门口等我。

  “好似完美结局。”

  我点点头,“请到寒舍喝杯茶。”

  我推开大门,她哟地一声。

  她称赞:“宽敞雅致。”

  我介绍说:“红木傢具都是太公那代留下,这一盏天然水晶灯现在又开始流行,看到椅背的人形迹子没有?那是百年汗印。”

  阮津啧啧称奇。

  “来,我给你看历史文物。”

  我取出剪贴簿,打开展示,“太祖、曾祖、祖父、我爸、及我。”

  阮津笑,“大家都是和气在圆面孔,像极了,遗传因子不可思议。”

  “你呢?”我好奇,“你像谁?”

  “我是孤儿。”她十分遗憾。

  我安慰她:“麦可父母也在空难中丧生,所以一个人若能健康活到五十以上,就应当万事看开:太幸运了,不必再为琐事烦恼。”

  阮津细细看我整理出来的文物:百年前的洗衣收据、电费及水费单子……她感动不已。

  “这是给下一代最好礼物。”

  我说:“也许他们不懂珍惜。”

  阮津学着我的口气,“只要他们快乐便好。”

  “真的,任他们往外闯,叫他们不要酗酒吸毒,告诉他们,父母的家门永远打开。”

  “志一,你真可爱。”

  我谦说:“哪有你说得那么好。”

  我讲时无敌,做时无力,连她这么一个弱女子都照顾不了。

  接着,开学了。

  忙碌可想而知,学生们放完假灵魂似尚未归位,惺忪憔悴,泰半穿运动衣裤,睡衣是它,校服也是它,像团烂泥似。

  还有,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,混在他们当中,分不出谁是老师谁是学生。

  思敏打扮最好看:天蓝色小大衣,棕色窄脚裤,不过,我情愿她把时间用在功课上。

  “思敏,你退步了,才八十八分。”

  思敏似有心事,长叹一声。

  我也不方便去问她因由,其他女同学又斜睨又扁嘴,“思敏又霸着老师”,“思敏目中无人”,“思敏真正得宠”……

  我并不算一个轻浮的人,可是也忍不住乐不可支。

  春天终于来到。

  但我却一连好几天没看到阮津。

  妈妈终于完全原谅了长娟。

  一日我看到麦可在厨房偷吃炖给老爸的川贝梨,被妈妈打手心。

  麦可像是已经赢得他们欢心。

  长娟身形渐变,可是精神饱满,仍然工作。

  一日放学,母亲叫我:“志一,我有话说。”

  我摊开双手,“不,我不想搬出去住,是,我还没找到女朋友,我知我已二十有六,我自己也很心急。”

  妈妈笑起来。

  “还有什么事?”

  “志一,汪太太说,你与她表妹有来往。”

  “她是我家三房客,楼上楼下,总得招呼。”

  妈妈郑重说:“那位阮小姐,在酒吧工作,不是正经人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你要与她疏远。”

  “那是命令吗,”我诧异,“妈妈很少如此专制。”

  “我已失去长娟,我不想失去你。”

  “妈妈,长娟带来麦可,你快将添孙。”

  “我喜欢你学生思敏,既漂亮又聪明,父母均是医生。”

  我微笑,“妈妈不该势利。”

  “叫思敏来吃饭。”

  “妈妈,她是我学生,今年才十九岁,私底下不方便来往。”

  妈妈再三叮嘱:“不许与那女子接触。”

  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左耳入,右耳出。

  看样子真的要搬出去住了:喝啤酒或冷开水,吃面包罐头汤度日,每日脏兮兮找干净袜子,墙角长出蛛网……这也是人生必经阶段,直至有女生代为收拾。

  我开始在大学附近找住所。

  只能以贵不可言四字形容,我不是吃惊,而是讶异,屋价在这十年内涨起三倍,从前二十万,现在六十万还是次货,面积小得多,方向也欠佳。

  我忍不住向父母诉苦,“年轻人还怎样置业,薪水一直不涨,地产却飙升。”

  “你要结婚?”

  “我想搬出去。”

  “志一,”爸说:“你若结婚,我们送礼物给你。”

  “可是一对金表?”

  “这三个物业,任你挑选,我们百年归老,则全部属你。”

  我连忙摇头摆手,“不不不,给两个姐姐,要疼女儿。”

  妈妈说:“我为她们另有安排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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