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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“不不,可以这么说,是我提出来的,是大家提出来的,或者我不该争一口气答应了他,我如果不答应,不见得他可以打死我抬走我,只是我想:何必呢?”

  “是的,何必呢。”我说,“但是我记得你说:一件大衣……”

  她点点头,“那件大衣是我。人总有自尊心,阿心,那件大衣是我,他对我厌倦了,于是换了一件新的,不管牌子料子颜色是否好过先头那件,总是新鲜的好点。或者后来他懊恼了,不过像他那样的人,总还可以再换。”她微微一笑,“当初我没告诉你们,因为始终要强,是他对我厌倦了。”

  她看着我。

  我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,我缓缓的用手绢擦去,好像在做一件极普通的事一样——根本眼泪也不过是很普通的事。

  她说:“只是我想既然有手有脚,何必受人荼毒?”

  隔了多年,她总算把事情说清楚了,然而还是不怎么明白。我也并不明白。我只相信他是明白的,有计划的,并且成功了的,但是他快乐嘛。

  我问:“生活好吗?”

  “很好。”五姊说。

  她身上仍然是最好的丝衬衫,薄薄的麻长裤。

  “你寂寞吗?”我鼓起勇气问。

  五姊说:“慢慢就惯了。也有再婚的机会。不过一个人生活总轻松点,那些对象也不是十分理想。也碰见过理想的人,多数不巧,又错过了。这十年来,倒是十分安静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?我是无牵无挂的,活得下去就活,活不下去——还有人留着我不成?”她爽朗的笑了起来,那笑里倒是一丝矫情都没有的。

  我再倒一杯茶。

  她说:“只是看着旁人结婚生子,闹哄哄的,我整天就是等着出去买贺卡寄,眼看着人人像一本小说似的,有始有终,白头偕老,我却像一串炮仗,开头兴致致的爆着,倒是轰轰烈烈的,末了引线浸到了水,忽然无声无息了,像是死了,一口气却没咽,真糊涂,真糊涂啊。”

  我听着,当五姊说话的时候,我总是听着。

  然而她没有再说下去,说了这么久,大概也很够了。

  她去厨房开了罐头喂猫,我们到中国城去吃烧鹅饭,是我请的客。饭后去看了场舞台剧,很尽兴的回来。我与五姊睡一间房里,我躺一张折叠床,是五姊为我新买的,她待我总是那么好。

  我们聊着刚才的剧情,然后睡了。半夜醒来,我轻轻的转身,却听见五姊也在翻身。我静静的留意五姊可有哭,没有,听不见,也许她哭了。

  真是历历在眼前,时间仿佛回到十年之前,我问她:“五姊,你真的离了婚吗?”真正不过好像眼前的事。没想到我们的路却是一般的难走。

  但是五姊是好的。

  五姊从来没说过五姊夫半句不是。

  几天后我就走了,经过了大半个欧洲大陆我才回家的。回家后一会儿又去北美走了一趟,再回来就找了一份工作,好好的做起事来,做得颇有成绩。

  五姊忽然写了一封信来。

  她又结婚了。

  我错愕不已。五姊的对象是个中年商人,英国人,四十二岁,经济很有基础。信中还附着张照片,蜜蜜的看牢她,一脸呵护的样子。

  她在信中写:“为了爱情,总是挑剔……这一次可是为生活了,这种有条件的婚姻可以维持一辈子。”

  我心中想:何尝是为了生活,她何必愁生活。

  妈妈很为五姊高兴,“很好,几时我们去看她去。”她说。

  她一直觉得我是五姊的镜子,五姊如今有了好结果,我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。

  我出去买了一张极大的贺卡。

  奇怪。我却想起五姊夫来,两个人,遇见了,分开了,就是这样吗?我没有想到我自己,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五姊夫,他可有说起她,像我们说起他?

  我叹了一口气,寄出了贺卡。

  一年之后,五姊又来了一封信,她养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儿子,双胞胎。生养的时候动了手术,颇吃了一些苦,但她认为这点小苦是值得的,照片的孩子美得像洋娃娃一样,就像奶粉广告上的婴儿,圣诞卡上画的小天使,孩子头发是黑的,卷曲的,眼睛却碧蓝。

  妈妈航空寄了礼物去,我又出去买贺卡。

  爸爸说:“几时我们去看看阿五,问她有没有空,别让那外国人以为她家里没亲戚,好欺侮。”

  妈妈眉开眼笑的说:“才不会呢!你看他们的家,在伦敦最好的雪莱区,六间睡房,游泳池,还有佣人!在外国有奶妈看顾孩子,谈何容易,阿五早嫁了这样的人,少受多少罪,男人就是这样喜欢起来,什么都是好了,不喜欢呀,鸡蛋里也挑得出骨头来,阿五总算还有点福气。”

  爸爸托了托眼镜架子,偷偷地看了我一眼。

  我向他笑了一笑。

  妈妈还在说:“写信给阿五,我们去避避暑气……”

  我又想起,多年之前,她与五姊夫上我家里来,我们一起玩笑的时刻。她与五姊夫都是一样白,连跑车都是白的……是多么漂亮的一对,怎么众人都这么善忘呢?

  我不知道以后我还会不会再婚。

  我没有这种打算。

  但是后来的事,又有谁知道呢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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