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家明与玫瑰 | 上页 下页 |
一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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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笑不过是动一动嘴角,然而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逗人;我想:或者可以问她的地址,或者可以写信给她。如果我是一个真正懂得感情的人,我应该留下来,为她留下来。但这年头,哪里去找这样浪漫的傻子?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,最多不过为她的寂寞,为她的别致感喟一下,如此而已。啊,这世界。到处一样的。 我放下了玻璃环。 她已经摸出了角子,放在桌子上。 “让我请你。”她说。 我没有与她争,我点点头。 我们离开了小食店,她老实说:“我真有点疲倦了,不过还支持得住,在外面吃过苦的人,无所谓,去年暑假我为了赚点外快,在一间酒店里天天工作十四小时,几乎精神崩溃。做完出来,多少才恢复原气。我绝对不看轻体力劳动,但我不喜欢体力劳动。” 我先开了车门,再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条毯子,递给她,我怕她会冷。我们上车,又继续路程。每次去伦敦,我都觉得路长得永远不会到似的。 这一次例外。 我问:“你的名字,可以告诉我吗?”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,“你呢?你叫什么?” “我单名靖。” “靖?晴?”她低声问。 “不是诚,是靖。立青。”我说,“姓张。” “如果是女孩子,叫晴多好。”她笑,“晴。” “我没有兄弟姊妹。”我说。 “我兄弟姊妹很多,都是有才有干的,只除了我,我是蠢材,徒然叫他们为我担心。”她平静的说。 “胡说,”我道,“怎么可能!你少截顺风车,他们就不用担心了。上次有一个女孩子,搭便宜车失了踪。” 她调皮的说:“她搭了一架绿色的莲花跑车,我比她精,我截老爷车,开破车的人不会坏。” “你没有男朋友吗?找个男孩子接送也罢了。” “是,我也动过这种脑筋,结果这个男孩子接了我两次后就动手来搭我的肩膀。” 我温和而带点惊异,“搭肩膀是普通的事。”我说。 “是。拉手都行,但是接送几次就得取回代价,我没有那么便宜,他想昏头了,我还是乘火车好得多。”她轻描淡写的说。 这么倔强,我很吃惊。 “为什么不买一辆车呢?我这辆车三十五镑。开到伦敦,就送给一个好朋友算了,干脆之极。” “呀。但是我母亲扣留了我的车牌不还,我撞过车,她怕我丢了性命。” 我摇摇头,她真是野马。而且她也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,为什么?怕我吊她膀子?我不会登徒她,她也应该知道,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? 我不想再问她,她有权不告诉我。 我问她:“你会唱歌?唱个歌,以免我睡着了。” 她怔了一怔,她说:“多少年了,我乘一个男孩子的车子,他说:‘跟我说话,不然我渴睡,会撞车。’我只乘过他的车子一次。他是个可爱的男孩子,可惜所有可爱的男孩子都已经有女朋友了。” 我说笑,“我很可爱,但是我没有女朋友。” 她看我一眼,“你恋爱过?” “有。” “她在哪里?” “不知道,分了手没有再见过。” “她可美?”她问,非常有兴趣的样子。 “对我来说,是的,她有非常圆的眼睛。” “发生了什么?”她问,“为什么分手了?” “她到夏威夷念大学,我来了英国,我们没有吵架,只是信越来越少,越来越少,后来就完了。奇怪的是,我极想念她,但是我没有写信。完了就是完了。” 我从来没与人说过这一段故事,但是忽然之间,在车子里,我对一个陌生女孩子说起。 “你不惋惜?”她问。 “有什么用呢?我吐血也没有用,这年头的蝴蝶是毛虫变的,不是梁山伯祝英台。” “我也爱过一个人。就是那个叫我不停说话。好让他半夜清醒地开车的男孩子。我爱他。我们只见过两面。也许见得多了,少不免吵架,少不免也闹翻。但我们只见过两次。他不知道我爱他。那不重要,我爱他就行了。” 我边问:“他长得好看吗?” 她说:“他有真清秀的浓眉,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好的眉毛,真的。” 她怔怔的笑了,甜的苦的无可奈何的一个笑。 “你想念他?” “无时不想。” “唱一首歌。”我说。 她唱: “如果你要离去。 在一个夏日。 你不如连阳光也带走, 我现在告诉你, 当你掉头而去, 我渐渐失去生命, 直到下一个再见……” “可爱的歌。”我说。 “是的。”她说,“你也唱一个。” “我不会唱歌,我背一首诗给你听听。” “好,你背。” “如果我再见你, 隔了多年, 我如何招呼你, 以静默以眼泪。” 她把头转向车窗,很久不出声。 公路上车子渐渐少了。两百哩。我离家足足八千哩。妈的八千哩。后天就回去了。在机场上有什么人在接我呢?父母,亲戚,没有女朋友。就是没有女朋友,有个女朋友就好了。 我脸上应该挂个什么表情?大喜欲狂?哭?拥抱?还是什么,我不知道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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