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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


 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:“妹妹,你何以为生?”

  “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,收入不错。”

  唉,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。

  “那么,”我再问:“将来老了怎么办?”

  “老?谁去想那么远的事。”

  “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。”

  “又怎么样?”她耸耸肩,“老了就老了。”

  我的天,这等大事,她视若无睹,我大笑起来,由衷的佩服,可爱可爱的小妹。

  离去的时候,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,衣裤飘动,似神仙一般。

  事在人为罢了,千万不要怪社会,要是我放得下心,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,但是我放不下,放下之后再拾起来就难了,不比小妹,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,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,她没有遭污染,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。

 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,唉,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,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时,略不高兴,即时拂袖而去。

  她是另外一种人。

 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刊登出来,奇人必有奇逢,她几乎在一夜之间成名。在本市,只要新鲜美丽,总会有机会冒出来。

  老父忍不住问我:“小妹算怎么,红了?”

  “红了。”我感慨的说:“本市喜欢她。”

  “以什么而红?”

  “她是表演艺人。”

  父亲也不什么了,点点头,戴上老花眼镜,研究妹妹在杂志上的彩照。

  我又笑起来,一边打点明日开会的衣服鞋袜,这两年经济不景气,公司裁员,但又不代表没事做,于是办公时间越拖越长,几乎由上午八时半到晚上七点多,干脆在写字楼搭张床铺也罢。

  每日下班往镜子一照,简直如残花败柳一般,原是最不怕老的人,也叹一句恐怕活不到七老八十,压力太大,生活太闷。

  几时轮到我也穿得似芭比娃娃,出去玩玩,玩死算数。

  牢骚越来越多,我叮嘱自己,叫自己当心,老姑婆全是这样形成的。

  妹妹来探望我,走进办公室,一阵香氛引起骚动,很普通的黑衬衫长裤在她身上,都显得她肤光如雪,人如玫瑰,男同事不住在我身边打转,打听这位美丽面熟的女郎是什么人。

  可喜的是,小妹仍然爱我,有了馀钱,一直买礼物给我,不管我用不用得着。

  她买最名贵的打火机给父亲吸烟斗用,父亲嘀咕“何必这样破费”,然而还是用了。

  父亲开始盼望小妹回家。至于我,我总是在那里的,谁会关心呢,我终于喝醋了。

  小妹说:“但是,社会上必须有你这样的人。”

  笨人。

  “我是赌博的彩金,你不同,你是日常的牛油面包。”

  她开着开篷的跑车来接我下班。

  车子是向银行借钱买的,“钞票贬值太快,存银行里多不划算。”

  这理论我听过多次,无奈我什么笨事全做齐了。

  “你们那行到底易不易?”

  “唉,看你红不红罗。”

  “你算不算红?”

  “不够基础,再红个三五七年,手边或许会有真的进账,现在都开销掉啦。”

  “竞争也很厉害吧。”

  “做和尚都讲斗争,”妹妹笑,“不然谁做沙弥,谁做主持?”

 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,谁说她没有心思。

  “玩了大半世,也得做点事了。”

  “你有的是时间。”

  “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岁的小女孩。”

  我不出声,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。

  她说下去,“在欧洲,还好几次做梦,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,自由在空中飞翔,飞回家中,飞入露台,同你们打招呼,但是你们不认得我,姐姐,在梦中,只有你说:那只鹰好面善,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,所以,无论做什么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由。”

 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,“那么想家,还不回来,为着什么呢?”

  “所以终于回来了。”她微笑说。

  “你应是快乐的。”

  “快乐?”她笑意更浓。

  “你不见我,日做夜做,不知为了什么,无限束缚,无限牢骚。”

  “你看不开。”

  “我早看开了。”

  “还看得不够开。”

  我看小妹一眼,说得真对,还是不够涵养,还是有所求,还是盼获得赏识,得不到,所以生气。

 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,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,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,周末与旧同学聚餐,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,我们诉苦诉得脸青唇白,她只嘻嘻笑。收入最少是她,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,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么关系呢,一点也没有,但上了这条路,怎么回头?

  小妹说:“在这个城市里,很难做得道高士,姐姐,待我赚一笔,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。”

  “退休?”我笑出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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