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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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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女记者 我教书,林爽爽做记者。 我的天地保守,宁静、温馨,最大的乐趣是遇到聪明好学的学生,而爽爽的世界动荡、刺激、多采多姿,她一个人囊括了两版港闻来做,自竞选香港小姐到飓风袭击,她都可以包办。 伊是个出色的女记者,新一辈中之佼佼者,她礼貌、机智、多才、伶俐,由她来做的新闻,必然成功,有几件因为有独特的一面,更加相当轰动。 香港虽然不设普立兹奖之类,但一般公论也总还是有的,是以爽爽也得到同行的尊敬。 她喜欢笑我“落后”——“赵其昌什么都好!思想落后。” 她自己跑在新闻前线,当然嫌我这嫌我那。 她说:“就以年轻人来说,你接触到的永远是白色的光明面,在你那间名校里中学生,个个衣着整齐,相貌清秀、品学兼优,而我,我做新闻遇到的青年,全沦落在黑泥沼中,失业、吸毒、赌博、穷困,天同地比。” 我不服,“在我班里,也有贫家子弟。” “但他们仍然对生命充满希望。”爽爽说。 “这就是性格问题了,他们有志向、有毅力,克服环境,出人头地,而你那些青年人,一遇困难便低头,自甘堕落。” “不不,”爽爽摇头,“你不能如此武断,你太天真赵其昌,当一个人遭遇的困难大至不能克服的时候,这便是命运的安排,我这个说法玄一点,你明白吗?” 我不以为然,“你同情他们?” “你若了解他们的背境,”爽爽叹口气,“你也会同情他们。” “个人总可突破环境。” “是吗?我同你举个实例,最近几年离家少女引起的社会问题最令人注目,我通过福利署,正在访问数千个个案中其中一名,她名叫张碧琪。” “说下去。” “碧琪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。” 我皱上眉头,“朽木。” “因为她有六名弟妹,父亲早逝,母亲同一壮汉同居,壮汉趁酒醉非礼碧琪,碧琪于是愤而离家。” 我最不喜欢听这类故事,而这种事偏偏日日在我们鼻子下发生。 “其昌,你是唯美派的人物,住在象牙塔中,不接受社会丑陋一面的种种真面目,你闲时看文学书本,弹钢琴往欧洲逛美术馆,但是其昌,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,你试打开港闻版,多少可怖的事在发生着。” 我固执,“我不需要知道。” 爽爽吸进一口气,“我承认那是你的运气,但我却需要知道,因为这是我的职业。” 我不响。 “二十四岁那年,碧棋的母亲与那男人分手,碧琪返到家中,发觉母亲已染上毒癖,并且欠下一大笔赌债。” 我以拳擂桌子,“简直像煽情电影的情节!” “碧琪被逼再度离家,设法替母亲偿还债项,现在碧琪十五岁零九个月,她母亲急急要寻她,因为要向她要钱,而碧琪的大妹亦告失踪,你能怪这些女孩子?” 我问:“她们何以为生?” “天赋本钱,卖淫。” “你追踪到碧琪?” “不是我,是警方与福利署,我只不过在他们的档案中翻一翻,搜出一个模版而已。” “啊可怕!” 爽爽吁出一口气,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 “她现在住哪里?” “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,她还负责养活他,而他则予她以适当的‘保护’。” “她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庇护?” “她们也需要‘自己人’,外头人只会蔑视她们,她们也会觉得寂寞,于是便与同类相依为命。” “像一种原始的动物。” 爽爽说:“并不,我开头亦以为他们没有思想,是纯动物人——饿了吃,渴了喝,疲倦便睡觉,但接触下来,他们也有细致的感情。” “你当心惹到他们的疾病。”我不放心。 “不会的,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碧琪?她相当喜欢我,我俩相当有交通。” “你想干什么?”我骇笑,“为她写一本书?” 爽爽沉思,“也许。” “我没空。” “其昌,你此刻放暑假,怎么没空?” 我一笑置之。 比起爽爽,我是有许多缺点的。她说得对,我无意接触社会的疮疤。 而爽爽的热情、毅力,都是她成为一名好记者的原因,因为她关怀这一切。 而我爱她,就因为她是这么的一个人。 暑假开始,我比较空闲,但爽爽却大忙特忙,一星期竟然见不到她一次,我大为鼓燥。 终于她抽空约我喝咖啡,我欣然赴约,发觉在座尚有一个年轻女孩子。 那女孩子长得相当漂亮,打扮得非常鲜艳,却十分土气,脸上与身上都红红绿绿一大堆,脖子耳朵上悬着俗气的金饰物。 我诧异,这会是谁呢? 爽爽介绍说:“其昌,这位便是张碧琪。” 我猛然想起来,出一额冷汗,没想到这个女孩子会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,以前这种人物我只在报上遥远地读到,爽爽也太多事,怎么把她带到此地来? 表面上我不敢露一点声色,生怕引起爽爽的不快。我大方的向这个问题少女点点头,把她当一个正常的人看待。 我问:“要吃冰淇淋吗?抑或巧克力蛋糕?” 她很腼腆,不出声,半低着头。 我看看爽爽。听说这帮女孩子讲粗话、打架、吸毒、争男人,是非常疯狂的,怎么她此刻却表现得这么安静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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