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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九


  “你照顾我那么长日子,家亮,我一个孤女,性格又不羁,众人一早在我身上打了一个交叉,专等我在街角烂死,只有你对我好。”

  “拜托,圣琪,你少肉麻。”

  “连王旭都不喜欢我,觉得我对你有坏影响。”

  “王先生最终接受了你。”

  “家亮,叫我余生背着你走我都愿意。”

  我忽然哈哈大笑。

  圣琪愕然,“你怎么了?”

  “圣琪,只要我对阮医生稍微表示好感,你已会把我当作仇人,姐妹间恩怨,就是如此脆弱。”

  圣琪呆住,缓缓问:“你会那样做吗?”

  “阮医生眼中只有你。”

  “我又不是那样钟情于他。”

  “你不知道你自己的心,圣琪,先前你太不懂保护自己,今日,又筑起坚固围墙。”

  她不回答只说:“我们出去吃甜品,你那么瘦,可以吃焦糖蛋。”

  公寓装修妥当,面目全非,搬进去那日,圣琪代我买了松馅饼派送邻居,“装修期间噪音打扰,对不起,请多多包涵。”

  你说怪不怪,独行独断自我中心的圣琪居然如此体贴,人真会转性。

  而我,却越变越孤僻。

  直至一日,陈金山找上门来。

  我开门时并不认得他。

  他却与我很熟的样子,“你气色好多了。”

  我认他不出,“你是谁?”

  “呵,余小姐,我是时代电视记者陈金山。”

  他是一个好人,我想起来了,任何愿意帮助弱者的人都是君子。

  他手里捧着一盘水果。

  “有什么事,还是纯粹探访?”

  他笑了,露出整齐牙齿,惹人好感,“余小姐,看样子你不知道,你是我的房东,我自上月起住在你隔壁,据说,两个单位本来有一道互通的中门。”

  “啊,”我意外,“原来租了给你。”

  “我见过你几回,没有打扰你,这两天你气息好多了。”

  我摸摸面貌孔,他强调面色,可见我曾经面如死灰。

  “请进来喝杯咖啡。”

  他走进我的单位,“咦,”他说:“装修几乎一样,都是简约主义。”

  他喧宾夺主,做了两杯牛奶咖啡。

  我坐在窗边,那日有很好的阳光,我双肩温暖。

  他轻轻说:“航空公司保险已经赔偿,也正式举行了追悼仪式,事情总算告一段落,报告说是机舱电线损毁引致爆炸。”

  我据实回答:“我不是亲属,我无资格领保险金。”

  他瞪大双眼:“余小姐,你不是王太太?”

  我轻轻说:“一直说一纸婚书不算什么,可是你看,要紧关头,我没有身份。”

  “啊,原来如此。”

  “是我不好,一直拖延婚期。”

  他深深叹口气,他把那盘水果放在阳光下,青柠檬与橘子的香味蒸发出来。

  “不说那个了,记者生活如何?”

  “天天都有许多事发生,最近我在调查华人社群中妇女遭虐打事件。”

  “啊,都是因为缺乏经济能力只得任人侮辱吧。”

  “是的,脱离魔掌也不难,只是要睡到街上。”

  “有手有脚——”

  “可是言语不通,连最低工资也赚不到。”

  “那最终要自教育办起,一定要读好书。”

  陈金册凝视我,“而且必须要有健康身体。”

  我苦笑说:“明白。”

  他说:“我还在写一本非小说类报告,想你参予。”

  “关于什么?”

  “我挑选这次空难中七名亲属,记录他们故事。”

  我摇头,“对不起,我不想多说。”

  “我不会勉强你,但希望你考虑。”

  “有什么益处?”我只想迅速忘记。

  “读者可学习坚强,以及如何重生。”

  “啊,心灵鸡汤,励志之作。”

  “但这些实例的确有正面影响。”

  我看着窗外,“每当想起王先生已不在人世,像有一只手揪住胸口,”我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,“这才知道什么叫做痛不欲生,的确是最写实的形容,我真不明白,人类生命这样短暂,为何却要承受如此巨大痛苦。”

  “时间治疗一切伤口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,渐渐我也会装成若无其事,因为怕亲友憎厌嫌弃,不得不扮作坚强,但心底下那个缺口,终身存在。”

  “你很诚实。”

  “明人眼前不打暗话。”

  他依依不舍告辞,“我让你休息。”

  我送他到门口。

  下午看护帮我做物理治疗,她叫我用左臂举起五百立方毫升的水瓶,我咬紧牙关奋力而为,手不停颤动,终于举起瓶子,她拍手叫好。

  我讪笑,“唉,有病方知健如仙。”

  “你做得很好,来,继续努力,十九世纪进化论专家勒马证实:肌肉四肢常用则日益发达,并且遗传下一代,像象拔、长颈鹿的脖子,人类人足也一样,来!”

  我慢慢举高瓶子十次,浑身大汗腰肢酸痛。

  我闭上眼睛,热泪淌下,仿佛听见王旭在一旁说:家亮不要练了,你剩下一条手臂我还不是一样爱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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