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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


  眼睛长在椅背上,那即是人既是椅背上,一点不错,淘气顽皮的元小云一直在大厅里,这次,她装扮成一张罩着格子布套的椅子,惟妙惟肖,真的一般,若不是露出眼珠,谁也看不出来。

  电光石火间文昌拆穿把戏,正想大笑着过去揭开小云,但说时迟那时快,刘祖光忽然转移阵地,他走进椅子便要坐下去。

  文昌大嚷“喂喂喂”,已经来不及,刚坐下,那张椅子活动起来,椅子竟然站了起来,往后走。

  刘祖光这一惊非同小可,跌坐地下,啤酒泼翻,淋湿裤子,他是男人,又不能尖叫,只能张大嘴巴,瞪着那张活动椅子。

  他伸出去拉椅套,椅子倒在地下,他扑上去。

  文昌急得大叫:“他不是妖怪,他是小云。”

  来不及,两人已滚作一堆。

  小云惨呼,“我的头发,别扯我头发。”

  文昌去扶起小云,把椅套自她头上脱下。

  刘祖光看见一个少女的面孔,脸上打着灰色格子,画成布套一般颜色,根本分不出哪一部份是人,哪一部份是椅套。

  她巧妙的化妆,他忍不住大力鼓掌。

  小云雪雪呼痛。

  文昌轻轻说:“你也太调皮了,快去卸妆。”

  刘祖光逐一检查其他家具,想了想,又大笑起来。

  文昌与小云也忍不住笑,刹那间大厅充满笑声。

  文昌说:“让我介绍,这是我师姐元小云。”

  刘祖光问:“你也能轻易扮作一只花瓶吗?”

  小云答:“那有何稀奇,许多人不用乔装也是一只花瓶。”

  笑声再度响起。

  三个志趣相同的年轻人整理衣服,定了定神,各自坐好。

  小云卸了妆出来,他们又把刚才情况嘲笑一番。

  原来只有一张椅子是真的,另外一张,一直由小云穿着椅套坐在圆凳上扮成。

  谁会想到一张椅子不是一张椅子?

  他们谈到工作上苦乐,不知多么投契,傍晚,一起到小馆子吃咖喱。

  文昌发觉小云这一个下午说的话,比平常一整个星期还要多,她看着刘祖光的眼神,也十分异样闪亮。

  文昌缄默。

  她也不一样吗,她们喜欢他。

  生活实在枯燥寂寞,祖光的笑脸及坦率像一阵清新薰风吹入开怀台,花束与吊灯都微微摇晃起来。

  在车上,小云说:“先送阿昌回家吧。”

  文昌没有反对,她在家门口下车话别。

  小云太轻率了,她也是,仓猝地打开让人家进来,此刻关门已经来不及。一连好几天,刘祖光留在开怀台学艺。

  文昌故意忙自己的工作,没去参加干涉。

  祖光到美术室看她,他这样说:“有人很用功,有人有天份,我练习多次成绩都不理想,我不谙光与影。”

  文昌微笑。

  “原来小云在世只剩她姑姑一个亲人。”

  他的语气充满怜惜。

  这时文晶带着孩子们来探访,后边还跟着一个稀客,那是姐夫杨光。

  杨光行走如常,但是却像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。疑惑地问:“这是何处,来这里干嘛?”

  文昌上前招呼,不知是真是假,杨光微笑问:“你是哪一位,文晶,过来介绍一下。”

  文晶一眼看见祖光,攀谈起来。

  文昌心想:输了,人家是楚楚可怜的孤女,文家却一大堆三姑六婆,甚至有失忆病患者,像个马戏班。

  文晶在那里不停发问:“美国人,那么,有护照罗,我没见过美国护照,可否借我一看”,“家里住宅是租是买?已经置了三十年,呵,那多好”,“读生化听说十分吃香,干细胞是生化组的事吧”……

  这些不怀好意起人家底子的问题真叫文昌冒汗。

  “你年薪多少?”

  文昌挡在他们之间,“姐夫叫你。”

  刘祖光微笑:“大姐邀我打高球。”

  文晶追问:“阿昌,你也一起来,你缺少运动。”

  刘祖光说:“那么,把小云也请出来晒太阳。”

  大姐起疑,“谁是小云?”

  刘祖光这才知道文昌并没有向家人透露私人生活,不禁尴尬。

  他急急打个哈哈,说要跑银行办事,匆匆离去。

  大姐问文昌:“是要同人争吗?不怕,公平竞争。”

  文昌不出声。

  “是你先看见他吗?那么理直气壮,叫那小云什么的退出,世上没有水到渠成之事,当事人一定要经过挣扎才能成功,你明白吗?”

  文昌鞠躬,“多谢指教。”

  姐姐带着孩子走了。

  文昌在电脑上操作很久,同事过来看到说:“阿昌,”她十分狐疑,“我们决定采用黑白两色,记得吗?”

  文昌这才醒觉,她在做什么?

  她在每张照片上添加翠绿嫩黄粉红,照片像掉进颜色缸里。

  同事说:“多漂亮,我在十七岁时,看出去的世界,正好如此。”

  她又说:“可是,日久,发觉天地只得黑白两色,中间,有许多种灰色,但嘴里反而辛酸地哼,‘天好蓝,风很绿,太阳金黄,呵这是个美丽的世界’。”

  文昌只得一按钮,把所有颜色作废。

  她累了,除下面具,揉了揉脸。

  她去探访专科医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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