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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陈太太决不是一个快乐的女人,我想,把青春断送在这个人身上。为了钱,我觉得并不值得,整天关在这样的大屋子里,不晓得外头是冷是暖,她像一只宠物,我觉得她享受不到做人的乐趣。

  但是我同情她。

  后来我又见到了她,她开始与我作简单的交谈。我紧张,我浑身发抖。她笑的时候,双肩抖动,丰满的胸部显得更美,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,把所有的小女孩比得影子都没有。

  我记得她说:“廿岁的男孩子真是前程无限。”

  我告诉她我平常打网球、游泳、旅行。

  她说:“多么好,现在我连做这些也不行了。”

  这证明我猜测得不错,她心里是苦闷的。

  我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我们。

  她惊异的反问:“我?我怎么行?”

  一定是那个老头管得她太厉害了。

  她眼中的敌意渐渐消失,我甚至陪她打了几盘的桌球。

  她打得并不太熟练,但是全神灌注。

  她称赞我说:“你打得不错。”

  我们在很短的日子里便熟络起来,我对她的爱慕之意,我想是无法遮瞒太多的。但是她始终对我保持距离,她的举止,是高贵大方的。

  她喜欢打扮得整整齐齐,但是常常只有她一个人在家。陈府有一个管家一个司机一个园丁,另外三个女佣人。但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。

  每次她总是很客气的接待我,有时候与我在花园走走,有时候喝杯茶。他们的花园在屋子后面,对着客厅的落地长窗,他们甚至拥有一间玻璃暖房。

  这一切都是陈太太的意思。陈先生是个生意人,他不懂这种享受。

  一个廿九岁的女人,天天关在这所屋子里,一日复一日,一月复一月,转眼又是一年过去,她在夜里叹息着,我虽没有听见,但是总可以倩得到。

  她比我大好几年,但是年龄上的距离,比起她与她的丈夫,又微不足道了。我越来越想把她带离这个地方。陈家的屋子虽然美丽,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,我实在不忍看她做这个老头子的陪葬品。

  这是太残忍了,我必须想法子带走她,我到跟她说,我要让她把心里的苦闷吐一吐,我不觉得这是犯罪,她也是人,为了她好,我应该救救她。

 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。但是我没有机会。我很少与她单独见面,而时间过得很快,天气又渐渐的回暖,我毕业,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。

  每次见到她,总是有点又惊又喜。

  有一次我说:“你喜欢浓妆?也许清淡点更好看。”我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,但是她没有介意。

  她说:“是的,但是陈先生说女人化了妆比较明艳一点,所以我听他的。”

  这个老头,实在不懂得欣赏女人,真是糟塌了。但是我能说什么呢?他有钱。这年头,有钱实在太好了。

  不过我的机会终于来了。

  我得劝她拿出勇气来面对现实,不要为了几块钱就把一切幸福赔给这个老头,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。我不是要引诱她私奔,但是她打在应该去过那种比较幸福的生活。

  我要帮助她。

  这是陈先生的生日,他在家里请客。

  我与爸爸到得迟了一点,管家替我们开门的时候,客人已经有一大半在客厅里了。

  那个客厅真是大,一盏玻璃灯巍巍的悬下来,金光闪闪的炫跃着。

  男女主人站在灯下与客人说话。

  陈先生穿着礼服,再好的裁缝也不能使他的腰挺直一默,但是她看上去很快活,她站在他旁边。

  她穿白色的旗袍,胸前一个翡翠胸针,颜色很好,镶成一个蝴蝶样子,有小孩的手掌心那么大,除此之外,她一身素净,什么也没有。

  她今天变了个样子,与那天在灯下打桌球的模样,完全不同。那天她是浓艳的,今天她高贵。

  我牢牢的看着她。

  她也看见了我,她走过来,轻轻问看我:“你来了?”

  她是在等我吗?我的心跳了起来。

  她很大方的说:“过来喝杯酒,祝陈先生生日快乐。”

  “陈先生今年──”我问。

  “五十九了。”她笞:“身体还很好,是不是?”她看他一眼,我奇怪她心里在想些什么。

  “今天你真的很美丽。”我由哀的说。

  她扬扬眉毛,“谢谢你。”她看上去很高兴。

  她接受了我的赞美,这使我更兴奋。

  “大概是因为这只玉蝴蝶吧,这是很名贵的东西呢!”她说:“是陈先生的生日礼物。”

  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,在这么多人的面前,居然落落大方,这样得体,但是没有应酬的时候,她是很寂寞的,这个我知道。

  我肯定她并不喜欢这种敷衍式的豪华场面,但是她没有办法,她必定要适应这种生活,太难为她了。

  长旗袍是这样的适合她,衣服的叉开得不高,但是她走动起来,却丝毫不见吃力,她动人纤细的足踝,在白缎的鞋子里,是这样的美丽。

  我怀疑陈先生是不会看到这些,凭他的老花眼,我真的怀疑。我心里不舒服。多日来的积聚使我的难受到了极点,今天我一定要向她表露我的心意,不管怎样,如果我再问下去,我想我会窒息而死。

  晚赛是在九点钟开始的,所有的餐具是银器,他们用一张马蹄型的长餐桌。豪华,但是她脸上的笑容,这些东西又不懂,物质是很虚无的。

  饭后有一些客人走了,有一些客人留下来。

  一部分在二楼书房里聚赌,我去参观了一下,陈家的确是有钱,毫无疑问,一切的装饰都是无假可击的,我顺着走廊走过去,心里很闷。

  我知道爸在陪陈先生。

  但是陈先生的妻子呢?

  她又在什么地方?我的眼睛转了一转,但是没有看到她。我又走下来。

  今天陈家是到处开放的,我可以乱走一下。我想到那间桌球室去,于是我推开了那扇门,又轻轻的掩上。

  那张桌子被一块布遮看,我注意到这间房里只有一张桌球台,两边都是空置的,地板上擦腊,又亮又滑,我慢慢的走过去,我的皮鞋发出声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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