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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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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弟弟好吗?”我问:“没事了吧?” “没事了,明天出院。” “你也太紧张,小孩子发高烧是很普通的事,何必打鸡骂狗的。” “我现在所余的,也只有他了。” “别忘记你的女儿。”我提醒他,“养孩子最忌厚此薄彼。” “理论上你是很精明的。”他苦笑。 我们并没有吵架,最可悲的是无疾而终,双方都疲倦了,需要休息,连争执都懒。 他摊摊手,“什么时候要我搬出去?” 我问:“不是说如果我要与你分手,你会跟我拚命吗?”他笑。 我也笑。两个人的笑都太过苦涩。 “打算怎么样?”我问。 “信不信由你,我的前妻要再婚了,她将搬到夫家去住,我与孩子们又可以在一起了。” 我点点头。 本来他以为我会与他一起经营这个家,我叹一口气,虽然我令他失望,但是他不必担心,愿意嫁他的好女子还是很多的。 他仍是一个风趣高贵的好男人,只是我对一切的期望太多太高,以致有今日这种事。 理光取过酒,斟了一杯慢慢喝,他说:“当年你追求我,还真花过一些劲,是不是?” 我反问:“我追你?” “一般人都这么说。”他笑。 我说:“楼下卖菜婆也追你,你怎么不抛妻离子的跟住她?”我不承认。 他在我脸上一拧,“还是这么好强。” “事实如是,”我说:“你没的臭美,一切都是女人的不是,你倒想。” 理光说:“当年实在与妻子水火不融,有个机会,便跑了出来,物必自腐然后生虫。伊娃,连带者你牺牲三年青春。” 我用手撑住头。这真是一场误会,大家都谈会,大家都误会是恋爱,事实上我只为了一点点胜利的虚荣,他为了转变生活方式。 在这三年中我长大了许多许多,最起码在以后的日子里,我不再会向任何有妇之夫投一眼。 “我有空给你写信。”他说:“一个人在外国,千万要当心。” “先谢了。”我说:“睡吧。” “我明天便搬出去,免得你尴尬。”他说。 因为他没有显得特别哀伤,我心底也平静。 在床上倒是睁看眼睛好一会儿才睡着的。 第二天是我廿七岁生辰。时间过得那么快,我们这一代,廿三岁才自大学出来,做一年工便遇上这段感情,感觉上是初恋;但已经廿七岁了,不由人不慨叹时间不够用。 从明天开始如果好好物色对象,待结婚时亦已三十岁,不容再蹉跎了,我有点心惊肉跳。 对于自己的冷静,我非常吃惊,我不但没有为过去的痛苦流涕,反而急急地想到将来,现代女性的勇气可嘉,我实在没有时间坐在一角伤怀,前面的路是艰难的,我必须要在大处着眼。 想到当年与理光说什么都要在一起那种勇气,余知如何形容,过了一段时间想起来,真是无谓,完全是种反费,少年时期的浪漫,为了一点点因由,不顾一切盲目地向错路前进,为了发泄炽热的感情,往往赔上太多精力时间,一无所获。 如今我把感情放第二位,一切由理智处理,工作是重要的,因为它给我精神寄托,同时又使我经济独立。 现在的选择是不一样了。 第二天,我帮理光收拾行李,也不问他要搬到什么地方去,请了一个上午的假,把他打发走。 我们两个人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,默默低看头收拾,他一出门,我就找来锁匠把门锁换过了。房子是上代剩给我的,不必退租,九个月很快就过,家具用白布远一遮就可以解决。 我竟变得如此井井有条,麻木不仁,这一段过去了就过去了,我不想拖泥带水。 到了公司,我领了飞机票,同时上司也放我两个星期的假,我有足够的时间来收拾行李。一切进行得顺利。 晚间我斟一杯威士忌加冰,才坐下就看见弟弟送我的那张生辰卡,我犹豫一下,随手就把它扔掉。旧的不去,新的不来。 我很空虚,但不觉悲伤,又有一种轻松的感觉,至少从此以后工作加班,就不必有犯罪感,因为现在家中没有人在等我回来。 我又将屋子里任何属于理光的东西整理出来,放进一只大箱子里,改日替他送到公司去。 半夜他打电话来,叫我一声,随即一句话也没有。 我不怪他,我也不知说什么。人家两夫妻或情侣濒分手还能吵嘴,真是好的,我与理光简直一句话也没有。渐渐的疲乏,缓缓死亡,真可怕。 不到数日就已经有人知道我们已经分手,立刻有男士来约会我,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般。 想到三年前今日,哭嚷着恳求理光搬出来,只要他肯只身出来,我便满足了,我愿意牺牲一旬,时间金钱名誉,为了爱他,一句在所不惜。在那个时候,我的确认为史理光是我的阳光空气。 我们也有过半年的好时光,对牢电话,在写字楼也能说些肉麻的话,回到公寓中相对而坐,无为小事大笑一场……只要在一起便可以了。 而理光也为我的天真而感动过,不住叫我小傻瓜。后来生活的小事太多不如意,我长大了,他做许多事我都肴不入眼,出言讽刺,甚至冷言相对,他为了这个也生气,也骂我,再过一年,大家便已经服开眼闭,得过且过。 我竟没有流一滴眼泪。 眼泪表示快乐、激动、伤心,后悔,种种错综的感情,但我的心是平静的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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