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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§十五岁半

  我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,一点不肯吃亏,从小为自己定下了一套择偶标准。我怕丢脸,所以一切都很挑剔,循规蹈矩的做事。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单恋一个男人呢?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议的。今年我十五岁半,照中国人的算法是十六岁,我自认为是个大女孩子。我写日记,练毛笔字,读最好的英文书院,功课那么紧,家里还请了法文老师补习整个暑假练网球学游泳,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音乐细胞。但我还是很骄矜的,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同学跟我要好。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,有时候学校开舞会,别的地方有学生来,我都不喜欢他门,那些男学生的白校服是脏的,他们脸上长满疱疱,好丑,戴眼镜,声音像小公鸡,说英文带广东音,肉麻死了。所以我怎么会单恋男人呢?我这么骄傲。

  有一天放学晚,爸爸下了班,与妈妈在说话,怪兴奋的。爸说:“嗳,俊东真是结婚了。”他把照片给妈妈看。

  妈妈说,“天晓得,咱们女儿这么大了,他还刚刚结婚?”

  “可不就是。你瞧瞧。”

  妈妈把照片看看,“唔,很好看,在家拍的?”

  “是呀,就回来渡蜜月了。”

  我过去说:“我也要看。”

  妈妈笑道:“小毛就是这个样子,百样有份。”

  我把照片看了,那个男人的脸背光看不清楚,那女人却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蓝色丝绒面子的短袄,一排水晶套纽,笑得非常妩媚,眼睛雪亮。

  我放下照片说:“像妈妈。”

  妈妈说:“我老太婆罗,人家才年轻貌美呢!”一边笑。

  爸爸说:“挑了十五年,挑到个才貌双全的,也算难得,俊东这些年来守身如玉,原来如此。”

  我问:“俊东是谁?”

  “爸爸的同学。”妈妈说。

  “老头子?”我问。

  爸说:“这什么意思?妈妈算年轻貌美,爸爸的朋友是老头子?”

  我笑,“我没有说你老呀!”

  爸爸说:“是老了!女儿都这么大啦,怎么能不老呢?”

  我耸耸肩,只好去做功课。

  地理,加拿大的产麦丘陵地带。国文,孟子论孝。英文,要写一篇作文,题目:我的愿望。老是这种题目,从小学到中学一样,我打算写我的愿望将来是做个作家,可以写不同题目的文章,免得老写我的愿望。英文:沙士比亚暴风雨第一幕。咆吼山庄第七章。希夫克里夫对凯芙琳真坏。希夫克里夫根本是个坏蛋,这本小说差极了,听说某些作者还抄这种调调儿,变成中文版还畅销得很呢!该不该成为一个女作家?好象不大高级!生物……代数……功课这么多。物理最差劲了,音波那章老读不熟。上星期妈妈带我去诗韵。那里的衣服不适合我穿,后来又去分店,终于买一条裙子,可是天天得穿校服,不穿校服又穿什么呢?

  学校里没有一个女老师穿得及格,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,小密斯王的丝袜勾破棹也不换。

  我希望可以发育到五呎五寸半,女孩子矮不好看,现在只是五尺四寸,不成问题吧?十五岁半了。明年要去买一块蒂婀的香肥皂,贵得很,妈妈说不要紧,女孩子香喷喷才好。妈妈真是好妈妈。

  要集中精神做功课真难。子曰……至于犬马,皆能有养,不敬,何以别乎。夫子们说过的话都是对的,那天在十七岁杂志上看到花袜子,香港就还买不到。香港日本时装太多,我不喜欢日本衣服,穿起来永远像个小女孩,娃娃似的老长不大。姐妹杂志老骗人,一放下书就赶出去买那些示范过的裙子,可是老买不到,店家说卖光了。生气。

  张美芬叫我小毛,小毛是她叫得的吗?我不高兴每个人叫我小毛。牙医东尼叔叔说:“小毛,你有四个牙坏了要补,别老吃瑭。”没有呀,我才不像她们什么糖都吃,我单吃杏仁洛加粮,将来有男朋友,要送一打玫瑰花与杏仁洛加,玫瑰花虽然俗气,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还是喜欢的。

  几时会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?有几个?妈妈说女孩子十六岁才可以有社交活动,太早会十分贱相。可是也有人十多岁做电影明星的。妈妈说我非要念学士不可。女孩子没知识,就除非靠脸靠大腿吃饭,那是很惨的。

  将来做什么呢?读完书还没有结婚,当中有一段日子,要选一个高贵独特的职业。我希望我不要随随便便的恋爱,然后马马虎虎的失恋。

  胸罩又不合身了。很紧。老师说要买那种垫薄薄纤维绵,不准透明,不雅观。可是妈妈穿透明的不晓得多合贴。妈妈最漂亮,三十七岁看上去跟廿七岁以的,将来如果有妈妈那样的身裁,太棒了,妈妈的香水用“查利”,她买一瓶可龙水给我,但是不准用化妆品,唉。

  一天的功课总要做三、四小时。

  做完后看一个很坏的电视节目,才睡了。

  现在的生活像一只蛹,我后年毕业,那时候会不会变一只蝴蝶?太渴望了。

  过几天上课,郭雪珊说她哥哥请我看电影,我以为大家都去,马上答应了。后来弄清楚只请我一个人,马上又拒绝,真没意思,第一个约会原来是这样的。郭雪珊的哥哥好土,戴一个铁链子的精工表,念工专,我才不去。因此生一天气。回到家中拼命按铃。

  要命,这种人。乱约会,凭什么嘛!不要脸。

  女佣人来开门,我在门口放下书包,听见客厅里有客人,还有爸爸的声音,他提早下班了。

  我进去,妈妈说:“小毛放学了,小毛来见周叔叔周阿姨。”

 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两夫妻来了。原来他们姓周。

  我走过去说:“周叔叔周阿姨。”

  那周阿姨一脸笑容,人比照片漂亮,迎上来拉住我的手。

  我笑说:“周阿姨最美了。”

  她转头说:“俊东,你瞧瞧这孩子多会说话!又长得秀气,他们福气真好,女儿如此出色,听说功课也上等。”

  那个周叔叔转过头来,我才看他一眼,就呆住了,怎知可以这么好看!他长得实在太帅了。瘦瘦的脸,浓眉,秀气的鼻子笔梃,眼睛闪闪生光,脸上没笑,眼睛先笑,唉呀我想,怎么办呢?我明明是爱上他了,不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样的男人。他坐在沙发上,浅咖啡色凡立丁的裤子——爸也喜欢这种料子,扣布衬衫,米色套头薄羊毛衫,深紫红半靴子,打扮得那么大方高贵,除却薄薄的一只白金表,什么也不戴。他连白发也没有。他看上去那么舒服,很高,但是不很壮,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没有疱疱,又不戴眼镜,跟我平日有机会碰见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样的,太帅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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