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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八


  谁知他直向我走过来,叫我:“ST。”

  我张开眼睛,看到我的经理人,我反而有点高兴,没猜到他会关心我,居然这么远来找我。

  他问我:“ST,你怎么了?”

  “没什么,你带了钱没有?”我问。

  “ST,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?”他很难过,“你怎么了?你妻子呢?发生了什么事?”

  “钱呢?”我问。

  “钱我有,你放心,可是第一件事是要把你从这个鬼地方救出去。”

  “什么鬼地方?这个地方又有什么不妥?”我抓紧着酒瓶,“喂,如果你还是我朋友——”

  “我们找个中国澡堂去洗澡,走!”他拉着我走出酒吧。

  户外的阳光使我张不开眼睛,我懒洋洋的跟在后面,什么也不在乎。

  他几乎哭出来,“ST,你不要吓我,告诉我你只是在找灵感,下一部小说你打算写醉汉的故事,是不是?”

  我喃喃的说:“万境归空。”

  他说:“外头发生了好大的事,你知不知道?”

  我茫然问:“什么事?”

  “你们中国人的事,你难道不知道?”他把我拉到报摊去,“最短的政变,看见没有?”他指着报纸的头条,“他们失败了,代价惨重。”

  我眯起眼睛,只看见一个“宋”字,仰起头就笑,笑得弯下了腰,眼泪都流出来。

  “ST!ST!请你控制自己。”经理人把我拉进车子里。

  我手舞足蹈的笑,经理人用手掩住了脸,我嬉笑地拉开他的手,问:“老乡,我是否惨不忍睹?”

  洗完澡,他把我拉着去剪头发,换衣服,他铁青着面孔:“你跟我回纽约,我占你的收入百份之五十,我不能随你在阴沟中烂死!”

  “给我一点酒。”我哀求,“酒!”

  他把我带到他住的大酒店套房,打开酒柜的门,取出一瓶拔兰地,掷在我怀中。

  我喝了两口,擦擦嘴,有点镇静。

  他说:“你需要一个精神治疗科的医生。”

  我躺在他的床上。“他们失败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谁失败?”经理人间。

  “姓宋的一家。”

  “什么姓宋的?”他不耐烦,“我得帮你找到家人。”

  我害怕,又牛饮了两口拔兰地,“你去找谁?”

  他咆哮:“你的妻子,你的女儿!”

  “我的女儿,”我颤抖,“我的女儿已经死了。”我饮泣。

  他瞪我一眼,取起电话便打。

  我看着他拨通了电话,指名道姓的要季鲍瑞芳通话。

  “季鲍瑞芳……”我念念有词地读这四个字、忽然悲从中来,“她不再姓季,她已与我离婚,我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了。”

  经理人粗暴地骂我,“喝你的酒,闭上嘴巴!”

  然后他专心对着电话咕咕哝哝的说了许多话,我一边喝酒一边流泪,然后一切开始模糊,我心情又开始愉快,哼起歌来。

  不要在乎,我告诉自己,不要紧,醉乡不住住何乡?

  “该死的人!”我推开经理人,他竟拿了湿毛巾朝我脸上盖,“喂!别骚扰我。”

  “你醒一醒,”他说,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我呆呆的看着他。

  “你,”他不置信的问:“你为了一个女人,弄到这种地步?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她结果并没有跟你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他叹口气,“ST,你真的可怜,你是一个老好人,不应落得如此地步,你的毛病是什么,你知不知道?你不晓得该几时停止,你感情太过放肆,就像你的小说,常常不知所云,小说可以改写,你的生命却不能再来一次,ST,你这次一定要从头开始。”

  我待他说完了,问他:“为了什么?”

  “为了你自己。”他用力摇我。

  我摊摊手,“五百年后,又有什么分别?”我说,“古今将相在何方,荒冢一堆草没了。”

  他用手帕抹汗,“ST,你别乌搞,你一定要再开始写作!为我,为家人,为你自己,别灰心,你的女儿要来看你,情形没有那么坏,你振作一点。

  女儿!我手一松,酒瓶落在地上。

  “盼妮,你那漂亮的女儿,记得吗?”他拍我的肩膀。

  “盼妮?”我呆呆的看着他。

  “马上来了。”

  我问他:“我……我看上去怎样?会不会叫盼妮失望?”

  “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,”他叹气,“你还是以前那个季少堂吗?你去照照镜子!”

  我挣扎着站起来,“我不是已经洗过澡了?我身上是新衣服……”

  “ST,我真想哭。”他说。

 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。

  有人敲门,经理人高声说:“进来。”

  门推开,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。

  她长大了漂亮了,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样,不愧是一个美人,我羞愧的叫她:“盼妮,你——好吗?”

  “爹爹。”她坐下来。

  我别转头、不敢应她。

  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到了今天这种地步?”她问。

  我轻轻的说:“我对不起你们。”

  “一年多的事了,爹爹,我们都不想再提。”她说,“妈妈现在教书,生活很平静,今天我来,她叫我把这个还给你。”她打开手袋,拿出一只织锦袋,交给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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