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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三


  盼妮叹口气,无可奈何的说:“爹爹,你真的在恋爱。”

  我带着两个女儿回香港,岳父派车子来接我们。

  我相信瑞芳不会在他面前说坏话,但见到岳父,总是做贼心虚,有几分不自然。

  瑞芳不肯见我,这个倔强的小女人,被我伤透了心,再也不肯转弯。

  鲍老先生说:“你们有什么理由要离婚?你们十多年来是公认的神仙眷属。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出去玩,玩出毛病来了?”他藐着我,“痛脚抓在她手中,小事闹大了,是不是?”

  “不是,绝对不是。”我分辩。

  “男人都是这样的,”他笑,“我不怪你,可是闹到要离婚,你就不够精明了。”

  我不欲作答,我与鲍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,他当然不必离婚,他不离婚也可以畅所欲为,因为他是老式中国男人,他自觉有权那么做,他的良心不会困惑他。

  而我,我对感情始终还有一份真挚,就是瑞芳不提出离婚,我也决不能一个人踏两只船。

  他不服气,“那个女人长得如何?你总有照片?我倒又不相信了,你竟会为她抛弃二十年来建立的完美家庭。”

  我打开皮夹子,把照片递过去。

  “照片是盼妮拍的。”我说。

  老头子轻蔑地扬起照片,眼光才投在上面,马上怔住了,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,背着我开始踱步。

  “为了她的美貌?”他问。

  “不,她同时还是一个最温柔最体贴的女人。”我说。

  “她爱你?”老头子也不置信。

  “她没有如此说。”我看着自己双手。

  “—句应允也无,你就为她抛妻离子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她有那样的魅力?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鲍老先生叹口气,“如果照片真是她,那也不怪你、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——”

  我低下头。

  “你再考虑考虑,想想你与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,”他说,“到底二十年了,少堂。”

  我转过身子,看着长窗外的景色。

  “听说这个女子是有夫之妇。”老先生说,“夫家与一个逃亡政客有密切关系,这个政客在统治了他的国家十五年后逃亡,听说他囊括的财产,光是现金,就有二十亿美金!”

  我摇摇头,“我并不在乎这些。”

  老先生说,“她是一个逃妾,他们如何丢得起这个面子?换句话说,他们会不择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,同时会惩戒你,你千万要当心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老先生苦笑,“少堂,我再说也没用,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,你已经为这个女人着了魔。”

  瑞芳忽然在书房门口出现,她麻木地说:“我们已经决定离婚,不用多说了。”

  “瑞芳——”她父亲一顿足,“你们自己说吧。”他转身出房。

  瑞芳仰起头,若无其事的说:“这次你为我到香港来,我很感激,我们之间已经无可挽救,我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兴,我会尽快与你办离婚手续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我说不下去。

  “我很快会习惯独身生活。我已与盼妮谈过,她会与你住到成年,至于咪咪,她跟我。”

  “你不准备掴打我?”我绝望地问,“不向我拿赡养费?甚至不摔烂一只花瓶?”

  “不,”她说,“你可以自由的走。”

  “你——”

  “别忘了我是鲍船王的女儿,又是威尔斯理的高材生。”瑞芳秀丽的脸上露出坚决的神色。

  我呆呆的站着,眼泪不由自主的流焉。

  瑞芳反而笑了,她温和的说:“嗳,少堂,这像什么话呢?如果有人要哭的话,哭的人似乎应该是我,不是你。”

  我听了这话眼泪流得更急,哽咽的说:“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这间书房来?盼妮只得一岁——”

  “啊,是,”瑞芳附和地说,“那时《长江与我》还没动笔——”

  我叫起来,“我恨你!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弃妇般吵闹?你为什么掩饰控制得这么好?我恨你!”我一手扫过去,打跌了一只古董架子。

  架子摔在地上,玉石与瓷器碎了一地,瑞芳默默的蹲下,拣起碎片,一块块重新排列好。

  我说:“说你恨我。”

  “不,”她平静的说,“我永远不说。”

  我说:“你是一个最残忍的人!”

  她叹口气,头也不回的离开书房。

  当夜鲍老头邀我多住几天,他说:“少堂,我很少求人,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,你多考虑几天。”

  我答应下来。

  鲍家十七间房间的住宅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瑞芳轻而易举可以避开我。

  我天天往街上逛,盼妮带着眯眯陪我。

  一个和暖的星期日下午,我建议到上环去,想看香料店与寿衣店,我说。

  在那一区,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们心目中的东方,盼妮笑着数:那里的老年人特别龙钟,孩子们穿得异样的臃肿,街道非常的脏,文武庙、古玩店、长生店都在一条街上,棺木就摆在米店隔壁,楼下的住户尚用木栅门,厅内漆黑,偶然飘出花布的帘子,也像一个梦,不合时代节拍。

  然而宋榭珊,又不是这样的梦,我叹一口气,心中念她的名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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