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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


  “不!”她尖叫,叫完又叫,叫完又叫。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。

 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,抱住她的头。“别担心,我们总有办法,千万别担心,也不要怪你自己,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。”

 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
  她说:“……我觉得寂寞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不需要解释,”我拍着她的肩膀,“我明白,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,你放心,错一次,乖一次。”

  她蜷缩在我怀中。

  我说下去:“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,你先别害怕,镇静一点好不好?”我放轻声音,“别哭,我在这儿。”

  “蜜丝林——”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。

  我说:“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。”我摇着她,像哄婴儿人睡,“掌珠,生命中充满失望,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,事后……不过如此,事后想起很可笑,你不要怕。”

  她不大听我劝,仍然伏在我胸前哭。

  我顺道取过日历,翻出电话,拨电话过去找医生。

  护士说:“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,下午好不好?”

  “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,急着想看医生。”

  “这样吧,林小姐,我们是熟人,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,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,好不好?”

  “好,好,谢谢你,小姐。”我放下话筒。

  “瞧,看完医生,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。”我说,“我到你家接你。”

 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,她仿佛好过点,但硬是不肯回家。“不回家是不行的。”我说,“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?找不到你不好。”

  “他才不理我!”

  “这不是真的。”我说,“他很爱你。”

  “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账。他才不理我的死活。”

  “当然他是关心的,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,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。”

  “我不会原谅爸!永不!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,连你都辞了职,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!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,我恨他。”何掌珠说。

  我沉默。

  我说:“我送你回去,明天我开车来接你,早点起床,七点好不好?”

  “我家住在石澳,很远,”掌珠说,“还是我到这里来吧,准八点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我说,“我现在送你回去,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。”

  我洗一把脸,也替她洗一洗,又替她把头发梳好。

 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,“掌珠,人不怕错,错了也未必要改,可是一定要学乖。明白吗?”

  她点点头,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。

  我忽然笑,“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,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!”

  “蜜丝林。”她靠倚在我肩膀上。

 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,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。仿佛是充满困惑,朝不保夕,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,反正是一种煎熬。

 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。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,真正背山面海。住在这种地方,还闹意气,照说也应该满足了,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,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,她又有另外的欲望。

 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,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,看了也不打紧,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。

  我的希望很低微。

  “别忘记,明天早上见。”我说。

  她下车,攀着车窗,眼泪默默地流下来。

 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,我推推她。

  “林小姐。”何德璋招呼我,说道,“请进来小坐。”

  我说:“我没有空。”

  “林小姐,多谢你帮忙。”

  “我只是帮忙我自己,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。”我冷冷发动引擎,把车子开出去。

 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,我打开无线电,风吹着我的脸,公路上一个一个弯,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“田纳西华尔兹”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。

 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:

  “——在本区的餐室中,
  我与女友,
  共享一个沙律,
 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,
  年长男人微笑,
  拎起妻子的手,
 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,
  而付出的代价。”

  诗的题目叫《账单,伙计》。现在我已经收到“独立”的账单,我希望可以付得起。

 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。

 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。忽然又镇静下来,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,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,这是逻辑。

  我用锁匙开门,一边说:“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,信在你,不信也在你。”

  “我想请你帮忙。”她走前一步。

  “不要再让我看见你,钱小姐,你有没有想到,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,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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