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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所以非结一次婚不可。”兰心说。

  凌奕凯说:“哦,原来还有这种理论,”

  我住了嘴,我害怕男人在女人说话的时候搭嘴,我打开《咆吼山庄》拟测验题目。

  凌奕凯凑近问我:“下星期去看电影好不好?有几部好片子。”

  “都看过了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么出去吃饭。”凌奕凯说。

  “没空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想见我?”他问。

  “我怕忖帐。”我看到他眼睛里去。

  他忽然被我刺到最痛的地方,整个人一震,然后涨红了脸了,说不出话来。

  我取出书本走出教务室。

  上完那节课在走廊遇见兰心,她抱怨我:“你也太小器了。”

  我冷冷看她一眼,得罪她的心上人了。

  “是我让奕凯叫你去看电影的,你老在家呆着不好。”

  我不想与兰心吵嘴。她怎么晓得我没地方可去?我有约会还得像她那样大锣大鼓的宣传不行。她也太关心我了,好像我不识相似的——她与男朋友是提携我去看一部电影,我居然情愿在家坐也不识抬举。

  “谢谢你,我有事。”我淡淡的说,“不想上街。”

  她笑笑,“唉你这个人。”走开了。

  我不是不喜欢教书,孩子们顶可爱,只是同事的素质……一个个是模子里印出来的,想的一样,做的一样,喜爱又类似,追求的也就是那些东西。在他们之间我简直要溺毙,而且一举一动像个怪物。

  如果不是为孩子们……我的学生是可爱的。还有教书的假期多,暑假躺在沙滩上的时候——没有十全十美的事,我叹口气。

  想要长期伴侣便得侍候丈夫的眼睛鼻子,做独身女人干什么都没个照顾,没有十全十美的事。

  孩子们喜欢我。

  男女学校的学生早懂事,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正在渡过他们一生人当中最美丽的时刻。这一代的女孩子比我们一群处处胜一筹:身材,面貌、智能。她们发育得堂堂正正,父母养育她们是责任。我们成长的过程偷偷摸摸,寄人篱下,当年父母养我们是恩惠。

  我真羡慕他们,他们受父母的训,不必聆听:“当初我养你一场……”这种话。他们懂得回答:“我从没要求被生下来过。”

  他们理直气壮,所以眼睛特别明亮,嘴唇特别红,皮肤特别油润。天之骄子。

  像我们班上的何掌珠,十六岁零九个月,修文科,一件蓝布校服在她身上都显得性感,蓝色旗袍的领角有时松了点,长长黑发梳条粗辫子,幸亏班上的男生都年轻,否则都一一心跳而死。何掌珠身上有点婴儿肥未消,倒不是属于略胖的那种,但不知为什么,手腕与小腿都滚圆,连胸脯都是圆的,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青春。

  问她是否打算到外国升学,她答道:“苦都苦煞了,香港大学可以啦,然后暑假到欧美去旅行。”

  她爹是个建筑师。她在十五岁时候便到过欧洲,问她印象如何,不过耸耸肩,不置可否,凡事太容易了,没什么味道。

  值得一提的是何掌珠功课很好,英文作文词文并茂,有些句子非常幽默,偶尔利用名作家句子讽刺一番,常看得我笑出来。教足她三年,看着她进步,心中也有愉快。

  有时候我也与她及其他的女孩子闲聊,名为师生联络感情,实则是向老师撒娇,她们早已懂得这一套——

  “蜜丝林是我们老师中最漂亮的。”拍马屁。

  (不知为什么,英文书院中的女教师都被称为“蜜丝”。)

  “蜜丝赵也漂亮。”

  “不过穿得小家子气。”

  我说:“别在我面前批评别的老师。”

  “背着你可以批评吗?”一阵嬉笑。

  等她们看到世界,她们便知道做人是怎么一回事。

  想到这里,我不由得惭愧,哦,我是妒忌了,怎么可以有如此恶毒的想法。

  “蜜丝林,你在什么地方买衣服?”何掌珠问道。

  “街边档口。”我答。

  “恋爱时应该怎么做?”

  “享受。”

  又是笑。女学生子永远只会咭咭笑,她们活在游乐场中,没有一件事不是新鲜的,在她们眼中,一切事物都鲜明彩艳,爱恶分明。

  “蜜丝林,为什么你没有男朋友?”河掌珠特别顽皮。

  “谁说的?谁说我没有男朋友?”我微笑。

  “都这么说。”

  都这么说。

  我明白了。

  周末张佑森约好十一点来我家,结果十点十分就到。我问:“你有没有时间观念?我才起床。”很烦。

  张佑森做事永远得一个“错”字。

  我递给他一叠报纸杂志,“你慢慢读吧,我要梳洗。”

  他也不出声,坐在那里看起报纸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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