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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三


  我像没事人似,并不避开情人节这个话题。

  我说:“什么节日都有,圣诞新年、着阳端午还不够,还有这些噜嗦的小节。其实要送花,平时也可以送。不过尚不及农历年那么无聊,哗,例如派钞票,真疯狂得彻底。”

  她淡然说:“我是什么节都不过的。”

  “真的?”我不相信。

  “正如你说:要庆祝何必选日子。”她说:“只要有心情,管它是不是十三号星期五。”

  我笑了。她的心情一直不怎么样,我从来没看她大笑过。

  大胆的问:“是不是还为过去那段感情烦恼?”

  “什么?”她睁了睁眼,“不是不是,”摆手,“我不是新近离婚的,我离婚有十年了。”

  我松口气,“那根本是八百多年前的事。”

  “是吗,可是那一方面显然不这么想。”她忽然说。

  “他仍然爱你?”我冲口而出。

  “他仍然恨我。”

  我虽不明白,仍禁不住问:“怎么会这样?怎么会由爱生恨?”

  “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的,特别是男女感情,千变万化,要解释,也可以说得上来,不过何必呢,当然各执一词,互相丑化对方。”她笑,“我还不至于无聊到这种地步。通常的情形是这样的。如果甲方痛诋乙方,那不外是因为甲认为乙方目前的生活比他好,记住,是他认为。”

  我说:“即使比他好,那也与他无关,那是十多年挣扎的结果。”

  “人很少会那样想。”她仍然微笑,笑容很苦涩。

  我实在不忍再追究下去,我改变话题:“我打算租室内场地,你认为如何?”

  “什么,信还没有发出去?什么都有限期,你要当心。”她假意吓我。

  我有点百感交集,人的年纪大了,事事复杂起来,再也不能过单纯的生活。日子累积,成为我们的生命,谁能天天看守着自己,不去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,有时因为自己寂寞,更有时因为同情他人的寂寞,往往后患无穷。这些巨袱都积紧起来,我们都得背看它走路,越来越着,越来越多,像办公室里储藏的死文件夹子,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才好,虽然永不翻启,但事情发生过,铁证如山。

  谁知道呢,也许十年之后,我的生活还要复杂。

  也许到那个时候,我已经胶笏三次婚,有两个不同母亲的孩子,本身又做投机生意,天天生活在惊涛骇浪里,不得超生,多刺激。

  当然,我也可以选择另一条路,找个温顺的女孩子,娶了她,做公务员,低声下气等升职,风平浪静等孩子念大学。

  听说性格控制命运,我不认为我会走第二条路,至于第一条路……我也不知道,一切是注定的,走什么地方是什么地方,身不由己的成份居多。

  但是尹白永远不能像我们这样无忧无虑地生活上遗是事实。

  她心事着着,心中走有说不出的苦。

  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,她有一张天生不显老的面孔,白皙的皮肤、妹戳的眼睛。运动会预赛,她也来了,穿套运动衣,头发束一条马尾巴,看上去也只有廿二三岁模样。

  以前我觉得女人一到三十便好算是伯母级,发胖、吱喳、无知。现在面对尹白的三十,目瞪口呆,开始觉得人生三十才开始这句话,倒不是一味哄人的。

  预赛完毕,她请我到她家小坐,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很熟络,所以更加自然。

  她的家布置得很素净,一尘不染,没有一件多余的家愀,我们商讨了一些细节,问题便转人私人方面。

  她说她不会跳舞,我说我不相信。

  “真的,我很少出去跳舞,”她说:“从中学直接走进社会,哪有兴致。”

  我讶异,“只要你愿意,一定有肯教你的人。”

  她沉吟一下,“那么就当我没愿意好了。”

 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?我没敢问,反正是题外话。

  “来,我们出去跳。”我说:“我教你。”

  “我情愿在家操练。”没想到她有这个兴趣。

  “又可以。”我说:“你要学什么?”

  “华尔滋。”她一口咬定。

  “嘿,你找到师傅了,我八岁学会跳华尔滋。”

  “谁教你的?”

  “我有个比我大十三岁的大姐,她教我的!在她的婚礼上,我与她跳第二只华尔滋。我痛恨姐夫,他抢了我的姐姐,她嫁到加拿大去,什么都要自己做,辛苦得不得了。”

  尹白直笑。

  我们开了唱机,一步一步的学。

  我的思想飞到老远,回忆起那时姐姐教我跳舞的情形,她跟尹白非常相似的 一点就是两个人都不爱诉苦,后来姐夫对她不好,她也没跟娘抱怨,蓦然离婚, 留在外国也没回来。

  跳起华尔滋来,分外有种温馨夹辛酸。

  而我对尹白好,是不是因为大姐?不能对大姐尽心意,就挑个跟大姐相似的女人来对她好。

  我温柔的说:“左右左,左右左,前一步,往后退,身子弯一弯,腰肢朝后屈。”

  尹白忽然之间大笑起来,我也陪着笑。

  笑了很久很久,两个人都不知道为什么而笑。

  后来我们一直靠跳舞课维系着感情。

  我尽心尽意的教她,因为我想她记得我,将来她一跳华尔滋,便会想起我,唉呀,那个傻小子,他巴巴的教我跳舞呢。

  渐渐她由一窍不通开始熟练舞步,身段脚步都得我的真传。

  三个星期后,大功告成,她说不要学别种舞步,华尔滋已经足够。

  我怀疑的问:“你男朋友爱跳这个?”

  她没有回答,只是笑。

  我们选了一个星期日,到夜总会去现场练习,嘱咐乐队领班奏出华尔滋。

  我们跳得滚瓜烂熟,跳毕其他的客人向我们鼓掌,我们鞠躬致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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