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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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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啊,真不幸,有了学问也没有地方可供炫耀,如锦衣夜行。太寂寞了。” “是的,寂寞。” “不要怕,我也很寂寞呢。在学校里,我是最胡涂的,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别人去参观厂家,我却在课室里呆坐,坐了半晌,才知道没课,多笨。” “可是你总有伴儿呢。”他居然很羡慕。 “哎唷,不提也罢,这地球上多少言语无味、面目可憎的人物,我见到人头痛,人家见到我也头痛,索性躲在宿舍里睡觉。人也是寂寞的。” “我见到很多人,他们都不寂寞。”他不相信。 “你没有深入研究而已。我劝你再造几只飞碟,多抓几个人来观察观察,不过你这么简陋的飞碟,可不行,你得准备几副麻将牌,一堆黄色小说,几瓶洋酒才行。”我说。 “也只有中国人才打麻将。” “可不是。”我笑了。 他忽然说:“仪器来了,要不要说宁波话?” “要呀要呀。”我说。 他再一次开口,说的就是宁波话了,我听了简直大乐,那声音跟我三哥有点像呢,当然为了方便记叙,还是用普通话的好。 因为说的是家乡话,我也就没那么担心了。 他说得真好,那一定是副十全十美的机器,什么俚语都懂得,有时候我还被他考倒呢。我很羡慕。如果我也有这样的机器,什么语言都会了。 有超人的力量,是多么快乐呢。 如今我是这么微小轻弱,凭我一生之力,也做不出什么来,人生不过几十年,匆匆一世,并没有再活的机会,我也算是尽力而为了,奈何天份所限,始终活在一个框框里,太可惜了。想到这里,非常的可怜自己,难过得几乎想哭了。 现在我就要去了,至少跟地球是脱离关系了,以后永远活在这飞碟里?倒也怪闷的,永远活下去比死还可怕,有时候也有点明白这道理了。可惜的是父母,见我失踪,还不知道怎么伤心呢。 他说:“来……说点快乐的事。” 我说:一好的。快乐的事不是没有的,譬如说今天早上,走过公园,一路上的水都结了冰,我一脚一脚的把它们踏碎,听那种清脆裂开的声音,碎了的冰片,跟碎玻璃一样,今早我想:天窗碎了,落在地上,便是冰,哈哈,这样神经兮兮的想,倒还真不错。冰碎的声音,跟心碎是一样的。” 我说得手舞足蹈。 他似乎很了解,一点也不认为可笑,他说:“是的……” 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我问。 他非常的惊惶。“没有没有,从来没想过。”他否认。 过了”会见他也问我:“你呢?你有没有对象?” “没有。” “可是你有兄弟姊妹,有父母,你心里常常想起你的家人,我看得见。” “是呀,你也有父亲呀。” “我父亲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。” “你几岁了?对不起,如果你不介意的话。” “卅三岁了。”他答。 “唉呀,你比我还老呢。”我说:“太没出息了,快点振作起来,学问这么好,本事那么大的人,应该为我们作一个好榜样。” “是吗?”他含糊的说。 我问:“你精不精原子物理?” “原子物理?是,我晓得。” “你有没有钱?”我又问。 “钱?” “算了。” 他连头都没有,连手连脚都没有,我想到哪里去了? 可是他是一个说话的好伴侣。 他说:“你知道吗?你真是说话的好对象。” 我笑一笑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张阿芳。” “别胡扯了。” “你明明都知道,你什么都知道,何必问呢?” “就是这样不好,什么都知道,可是就变得没机会用脑子。”他叹息。 “几时我考试是这样就好了。” “你考试?我可以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你。” “可是把题目告诉我,就一点刺激都没有了,也太轻视我了,我这一辈子,什么都没做好,做学生,却还是一流资格,你连这一点骄傲也不给我,太难了。” 我还会有机会下去考试吗?他都不晓得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又不能巴巴求他,越求他,他越不肯。 我叹了一口气。 他说:“你不要担心,我自然放你回家的。” “真的?”我看着天花板,我不大相信。 “真的,我送你回家。” “你别把我送回台北去,你从哪里把我抓来,就把我在哪里放下。”我说:“我还有几个月的书读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他说:“你要什么时候回去?”“你真放我回去?”我不置信,“才怪呢!” “当然放你,我觉得很抱歉,没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请到飞碟来了,一定送你回去。” “天啊,你放了我,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?”我膛目结舌。 “你尽管说好了,我不怕的。” “你怎么不怕?” “我是真的。”他说。 “所以你才该怕呀,我把你的事情说出去,他们一捣乱,你就麻烦了,你不是不知道人类——真是可怕的。” “可是就因为我是真的,人类从不相信真的事物,”他长叹一声,“一天卖了三百个假,三年卖不出一个真。你尽管说去,说破了嘴唇也没人相信你。你最好少形容我这个破烂的飞碟,人家会说你想像力太差了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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