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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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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冰人 我非常寂寞,非常非常疲倦。 唯一的安慰是出版社寄来的支票,然而手作仔能赚得多少?不外是生活略为宽裕一点而已。 渐渐朋友的电话也绝了迹, 就算铃声响,也是编辑追稿。 而我呢,成日伏着头,写写写,生活是这样沉闷,简直不能相信天底下有这么倒霉的职业,时间悠长,一个人坐在家中,不能见客,没有同事,高度精神集中,写写写。 我问编辑老潘说:“我想写长篇,长篇小说比较正气,可以出书,完整一点。” 他瞪我一眼,“可是只要写得好,短篇也是契可夫。” 倦的时候,巴不得抛开一切,管得他是什么托尔斯泰、海明威、沙洛扬、姬斯蒂还是其他。 我自顾自说下去,“长篇……” “香港没有人要看长篇,越短越好,明白吗?站在车里,坐在理发店里,临睡之前,一下子就看完,最适合都市的节奏。” 我腻了,我想抛下一切,到巴哈马去渡假。 我冲口而出:“找一个没有人追稿的地方。” 老潘冷冷的说:“那还不容易,但是你的生活费用怎么样?还是趁年轻的时候多赚一点,手头有个积蓄,免得七十岁时东山复出。” 钱……我疲乏的想:真害死人。 一个月五个短篇,想题材会疯掉,上天入地,什么都写遍,自巴黎到地下铁,头大如斗,稿费再高,我也如一只榨干了汁的橙,瘪掉。 “生活乏味。” “电视台不是偷你的小说来改电视剧吗?生活乏味,同他们打官司呀,把过程写下来,又可以出一本书。” 我同老潘说:“是是是,出恭也写书。” 老潘瞪着我,“你越来越粗俗。” 我还嘴,“所以小说越来越卖得多。” “不理你,明天交稿。” 有读者写信来骂我,说我作品味道越发淡了,不知所云,莫名奇妙,像一煲鸡汤,不停的斟出来掺水,淡得可以。说得很有道理。 最好是只写一个长篇、一个短篇、一篇杂文。可是环境不允许。 才在动脑筋,电话又来了。 是明叔,日报老总。 他说:“信收到了。” “怎么样?”紧张起来,是要求加稿费的信。 “最近报馆被人告,我觉得在这个时间提出这个要求不太好,你说是不是?” 我怎么说不是?“那慢慢再说吧。” “我会尽快答覆你。”他挂了电话。 我放下笔,看看窗外,阳光正好,放下工作又到什么地方去?喝茶喝到下午五点,我便内疚起来,有种犯罪感,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那么优悠,做疯了。 电话铃响,是妹妹。 “什么事?”我说:“没时间聊天。” “姐姐,我答应老师到飞机场接一个朋友,我忽然有事,你代我去如何?” “开玩笑!”我怪叫:“你代我去我还不要!” “姐姐,那位来客是老太太,八十岁,她不可能摸到路到市区,你帮帮她。” 我啼笑皆非,“你有什么急事?为什么出不去?” “小姐,我在医生这里,我忽然作动,看样子要生产了,”她说:“你在这种情形之下,不会走不开吧?” 当然,这个理由已经够充份。“几点钟的飞机?” “四点半。” 我看看手表,“叫什么名字?” “老太大叫谢斐素心。” “多好听的名字,我会拿着个牌子到飞机场去找她,现在就去,你放心了吧?” 她说:“谢谢你!” 我拿着“欢迎谢斐素心”的牌子到机场,举起它。 去他的稿子,总得有点私生活。 旅客陆续出来,果然有一位十分干净,白发如银丝的老太大朝着我的牌子走过来。 “谢老太?”我惊异于她的精神奕奕。 看上去也像是七八十岁,但是双目闪烁,一脸笑容。 “你是来接我的凌器?”她趋向前来问。 “不,我是凌器的姐姐,凌感。” 她笑了,“你们年轻人真可爱,谁说如今人情薄如纸?你们还不是对老人很好,像这位周先生,一直自美国照顾我到这里——周先生?”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身后有人。是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,他向我微微一鞠躬。 谢老太太说:“周先生,没你事了,我们再联络吧,再见。” 那位年轻人向我说再见,又向老太太说再见,拿起行李走了,我问老太太,“你没亲人?” 她说:“没有,我家在三藩市,自己回来探访老朋友,朋友是令妹以前的教师,她不良于行,所以托令妹,刚巧令妹亦不便,唉,这是地址,你送我去吧。” 我驾车把她送到那个地址,索性替她提着皮箱上楼,另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来开门,她们相见大欢,我自觉做了宗好事。 她们留我吃饭,我放下电话与地址,叫她们随时与我联络,但那晚的确有事,不能奉陪。 我颇担心,“你们起居有人帮忙吗?”我见屋子收拾得异常整洁。 “有一个很好的钟点女工。”老太太回答:“世界上充满好人。”很安乐的样子。 真乐观,我离开她们的时候想,我要是一半这么开朗就好了,那还不朝气勃勃,心想事成。 回到家中,开了电视吃电视餐。我并没有事,只是不想与两位老太太相对无言。反正隔三四十年,自己迟早会变成她们那样,此刻何必过早练习与孤独老人相处? 妹妹在第二天生了个胖儿子,足重三公斤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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