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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七


  祖说:“我高兴认得你,你的态度不一定对,可是……我们说别的。你没告诉我,你喜欢谁的歌。”

  “好的都喜欢。歌的好坏容易分辨,跟小说一样。”

  他笑着摇摇头。

  我马上说:“你不喜欢我,因为我自负。”

  “不,”他温柔的说:“我喜欢你。”

  那日我走回家去,夜深得受不了,我这个寂寞是有代价的,我的自尊比什么都要紧。

  我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,内心要炸开来,表面上得装得很好。我渴望到玫瑰园去,希望听到祖了解的声音,奇怪我竟把这么多事告诉他,从来没有的事。

  到于祖我是放心的,高兴的时候我说高兴,沮丧的时候他看得出来,他永远了解,他的人格简直非常高尚。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,根本不像个在夜总会唱歌的人。

  我没有每天去玫瑰园,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诉祖,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单纯,像个小孩子恢复了天真。我常常去。

  我问:“祖,你快乐吗?”

  祖说:“是的,我快乐。”

  “真的?”我不相信,“怎么可以快乐?”

  “满足。”他说:“知足常乐。”

  “乱说!”我笑:“别来这一套。”

  “真的。我一天睡六小时,尽量早起,练钢琴、玩结他、吃午饭,下午带弟妹到公园走走,或是看电影,虽然我在晚上工作,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。任何圈子里都有坏人,我承认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学里复杂,但是……”他耸耸肩,笑了。笑得那么漂亮,纯真得极可爱的。

  我很羡慕他这一份诚意,我问:“你有女朋友吗?”

  他摇摇头,“宁缺母滥。”

  这可说到我心坎里去。“你不喜欢歌女?”

  “歌女也有好的,我只是没碰到适合的人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不寂寞?寂寞没使你后悔?寂寞没使你哭泣?”

  我把头枕在他钢琴上,很低声的问,我知道在问的是一个秘密。

  他说:“有,每一个人都会有。做人是不是?每个人都会心碎,眼泪太普通,就像笑,不笑是不行的。”

  他多么乐观。我说话很放肆,他并没有被得罪,他是个了不起大方的人,不记人过。这样的人应该把他列为朋友。

  所以我说:“祖,你真优秀,我真高兴我可以来玫瑰园与你说话。”

  他微笑,有意无意,又弹出一首歌。

  他使我温柔。

  我想我们确实是老朋友。

  我有一个礼拜没有去玫瑰园,忙着办一件事,再去的时候,祖不在。我以为他走开一些时候,可是等半小时他也没回来,我觉得紧张,问那个菲律宾女子。

  她眨眨眼,问:“你是祖的女朋友?”

  我马上沉下脸,她怎么可以这样问,乱开玩笑,当然我不是,她应该看得出我不是,我要是那么容易找到男朋友,还用来找祖说话?

  我说:“我只是祖的朋友,他请假?”

  “他病了。”

  “重要吗?”

  “你可以去看他,我把他的地址给你。”

  “不要了。我隔几天再来。”我说。

  我怎么可以上门去看他?他不会是重病,只是伤风,我想。

 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园,他还没回来。我想念他的琴声,他的小背心,他眼睛闪烁的笑容。我一直奇怪他发生了什么。玫瑰园没有他就不似玫瑰园。

  我考虑很久。我该不该问祖的地址?如果不打算去探访他,就不必多此一举,那菲律宾的女人一定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,以后我来玫瑰园太不方便,他们会背后鬼鬼祟祟的造谣。划不来。

  但祖对我这么好。他忍受我的骄傲,他这么和气。他永远有耐心陪我说话,现在他生病,我绝对应该去看他一次,即使家人知道后失望——家人会怎么想?我去祖的家,祖是在玫瑰园弹琴的,玫瑰园是一个酒馆。

  我考虑很久,然后再去问祖的地址。

  因为我的态度非常友善,所以那歌女毫不留难,把祖的地址说了给我听。

  我踏出玫瑰园,叫一部街车,往祖的家驶去,找到他住的那层屋宇,我放下一半的心,他住的地方相当整洁,但是站在他的门口,我又犹疑起来,我这次来是否恰当?他毕竟是个……在夜总会工作的人。

  想了良久,我才把手指按上他的门铃。

  他应声来开门,穿一件白衬衫,一条牛仔裤,身体健康,毫无病容,我十分惊奇,他见到我站在门口,诧异得张大了嘴。

  我们俩对立在门口很久,我忽然之间明白,我来看祖不是因为祖病了,而是因为我想念他,我有点不好意思,难道我真的会想念他?

  我问:“不是说你病了?你怎么没有病?”

  他冲口而出,“你怎么会来的?请进来。”

  他一个人住,屋子收拾得很干净,他请我坐下。他替我准备茶与点心。

  他说:“我没有生病,说当然是那么说,不然经理不会让我请假,我这几天晚上在准备功课,投考理工学院。”

  “真的?太好了。”我十分意外,没想到他有这种上进心。

  祖微笑,“好吗?就算理工学院毕业,也还差得远,你不会喜欢一个这样区区土学校出来的人。”

  我很尴尬,“祖,你怎么这样刻薄?这就变得不像你了,你全误会了,我很替你高兴。”

  “对不起。”祖说:“是我过份。”

  “我很关心你,”我说:“许多天见不到你——所以我来看你,客气点好不好?”我笑着。

  “今天考完,休息一下,明天回去弹琴。”他恢复温和,用手装个弹琴的姿态。

  本来我想问他考了哪一科,后来见他不愿多说,也懒得问,理工学院便是理工学院,祖说得对,即使毕业不过如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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