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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去冲了两杯牛奶茶,在房间里慢慢喝了起来,还有饼乾。时间过得很快,一下子就了两个小时了。我们喝着下午茶。这些都完了,在剑桥这种时间是不长的。

  她要求看我的真文凭。我拿了出来给她,其实她姊姊也有,那一张运气比较好,大概是会被镶起来的,我这一张可能永远卷着。

  我说:“耶稣是个木匠,你知道吗?我有时想做木匠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她转过身子,“我想我还是要去学校的。”

  “是的。可是别有虚荣感。”我说:“一个人总要事事适可而止。”

  “中庸之道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们出去买衣服?”我问。

  “好的,让我再坐一下。我喜欢这房间。很静,很清清白白,像一个读书的地方。”

  我开车送她到女服装店去,在这里的女服店不多,但是也有几间,她挑衣服很高明,一条厚厚的呢裙子,镶着漂亮的边,一件小背心。然后里面是针织线衫。一直问我:“行吗?行吗?”她是这么高兴。我在一角为她付了钱,她又买了一条项链,我也为她付了钱。

  她不知道,然后谢了又谢。

  她只是一个孩子,还得等她长大。

  她在服装店里换下旧衣服,穿上新衣服,我们去中国饭店吃烧鹅饭,并不是十分好的饭店,她脸上的满足感使我也觉到快乐。我需要伴侣,正像小比所说:一个小女孩子,把新鲜带来,或是一个徐娘,把感性带来。

  她说了她在家里的反叛、吵闹。她离家出走过两次,每次平均时间是十小时。她的倔强止于她母亲的一碗杏仁豆腐,考试不及格,又补考,找了几个补习老师。她母亲要她念美术,她喜欢物理、数学,一个没有结果的努力,又再补考。她们从来没有好好的谈过话,我是第一个与她说话的人。

  我从来不晓得伶俐有这么一个妹妹。她从来不说,也没有取出过妹妹的照片。是妒忌?是什么?

  我们吃完了饭,我问她住址的电话。他们住在酒店里。我打电话去关照,他们一家却出去了,大概也是去吃饭,我留了字,挂了电话。

  我依言带玲珑到唯一的小地方去跳舞,我不会跳舞,所以她教我。一二三四、一二三四、一二三四。我们跳着,这次轮到我享受了,我一向不会跳舞,而且不敢学,怕人笑我,因此一直不会跳,很多场合有点尴尬相,到今天方才学会跳了,因为玲珑是小孩子,我相信她,她的心与她的脸是一样的,她认真的教着我,我认真的学。我们非常的高兴。

  然后我给她喝了一杯基及斯。

  这真是一个很好的毕业日呢,有一个如斯可爱的小女孩与我共渡。本来我以为典礼完毕,就得回宿舍睡觉了,所以人生真是无法预测的,转一个弯,就可以碰到意想不到的事。

  我们一直跳到十一点。

  我告诉她:“玲珑,我们要走了。”

  她叹口气,“是的,要走了。”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我答应十二点之前送你回去的。明天你们到伦敦?我过了暑假,也许会回香港,到时我们可以再见。”

  “我回了香港,你就忘了我了。”她懊恼的说。

  我微笑,恐怕一回香港,她一上学,就忘了我了。

  “你可以写信给我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会回信吗?”她问。

  “当然,我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我送她回家。她父母姊姊弟弟都在等她。她很兴奋的诉说她一天的经历。她父亲与我谈了一下子,他是个颇有见地的男人,他很称赞我,我们两个人互相推崇虚伪了一下,便告辞了。

  伶俐斜眼看着我,说:“香港见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玲珑送我到酒店大堂,她说一定要写信给我。

  我拍拍她的头,她忽然带着眼泪,奔上楼去了。

  这是我的毕业日。

  后来是毕业日以后的事了。

  ***

  玲珑到了巴黎,还寄哺士卡来。到了香港,又有信来,信里充满爱慕之词,我看了很觉可爱可笑。一整个暑假,她不断写信,然后她说找到了一家寄宿学校——“那房间跟你的那间差不多,很清静,没有姊姊……”

  她在功课上有一定的困难,因为以前的基础很坏,但是她如果决定努力,相信是没有问题的。

  我因为学会了跳舞,曾经约会过两三个女孩子,成绩斐然。世界终于要出去的,我申请了一家小大学做初级教授。我不回家了。

  玲珑的信渐渐少了。因为有一个男同学,专门教她中文历史的,与她常常出去,所以没有时间了。“家明哥哥,我空馀的时间要去消遣,我们有时候去看画展,他对我很好,有时觉得几乎跟你一样好呢。我功课赶得上了,五科都不用补考了!”

  我微笑。信纸已由考究的花花绿绿转为笔记纸了,然而又有什么分别呢?不久之后,她的信便会消失,毕竟我们只见过一天。

  这个小女孩子。

  自然她是会记得我的。当她毕业那一天,她会想起我,到时可能置之一笑吧!

  这是以后的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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