虚阁网 > 亦舒 > 曾经深爱过 | 上页 下页 |
一六 |
|
洋妞到底是洋妞,十三四度的天气,粤女早披上厚大衣,她还穿薄丝衬衫,胸部巅巍巍,十分刺激,据我所见,公司中不少男同事已经大大起痰,呼吸困难,卫理仁的生活殊不寂寞。 但不知如何,她还是紧缠着我。 照说热爱东方,现在已是最好机会,很多男土会投桃报李,何必偏偏选中我。 “马利安,”我拉拉她的金发,“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,下班后我已如残花败柳,只想梦见周公,你所要的是精力旺盛的小伙子,陪你舞至天明。” “周公,梦见蝴蝶?”她问。“不,那是庄周。” “都姓周?” “不,庄周姓庄。马利安,今晚我没空。” “你到底忙什么?” 我既好气又好笑,“我妻子也不敢问我忙什么,我何必同你解释。” “至美。”她还要说什么。 “我有事要做。”我推她出去。 她气鼓鼓说:“请记住,我离乡别井的,也是为着你。” “你会有收获的,这个热闹的城市不会令你失望。” 她终于出去了。 如果没有她们为刻板的办公室制造情趣,我怎么活下去呢, 我留在办公室做得很晚。 这次北上要带的物件包括一台影印机,我要将它放在宿舍中,方便自己。 我没有返家,直接往酒吧。 那地方很静,比一般喝酒的地方高贵一点,价钱也自然不一样,特色是可以看到整个海港,有个黑人琴手,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弹着爵士乐。 我呆着面孔,留连忘返,不知喝了多少。 侍者开始对我注意,怕我做出不文明的举止,但我没有。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必须自爱,我若不爱惜自已,就不会有今日。 工专毕业,已有不少同学找到工作,甚至结婚,我心中纳罕,怎么可以这样不经挣扎就放弃。喝喜酒时,看到年轻夫妇腼腆地出来敬酒,觉得是至大的浪费。 我有我自己的信仰。 有时候我解嘲地想:社会上如果没有我这样努力向上爬的人,是不会有进步的。 人人爱理不理,名士风流,吟诗作对,忠于自己,啥人去发明油水马桶以至飞上太空之卫星。 今日我的信念摇动,因为我所赚的一切已不能为我带来快乐。 我对待者说:“请琴师喝一杯,问他要什么。” 琴师向我点头致意。 这时候我留意到坐在我左边,有一位女郎,独自在喝闷酒。 我说,“请那位小姐也喝一杯,全部记在我账上。” 她穿件黑色的衣裳,背影苗条,侍者过去招呼她,她微微转过头来,我看到她侧脸的十分一,但觉她肤光如雪。 我的心一跳,醉醺醺的叫出来,“利璧迦。” 有几分像。 我拿着酒杯过去,“利璧迦。”明知不是她,也想念这个名字数次。 那位小姐抬起头来,目如寒星,这么清醒的眼神在这么醉的夜里,太煞风景。 我说:“利璧迦,你为什么离我而去。” 也许她能回答我,也许她会识破其中玄机。 陌生的女子没有开口,很镇静的看着我。 “怎么,没有见过醉酒汉?没有见过伤心人?你觉得我荒谬?是啊,针不刺到肉是不觉得痛的。”我站在她面前晃来晃去。 只听得她说;“先生,你请坐。” 我一屁股坐在她对面,仰头喝尽手中的酒。 侍者过来问;“小姐,有没有麻烦?” 她轻轻摆摆手。 “麻烦;什么麻烦?”我说;“没有灵魂的人,怎么会知道有灵魂之苦。” 女郎微笑。 我叹息一声,“尊姓芳名?” 她当然没有回答我。 “好好,我叫你利璧迦。” 她看着我。 我说:“利璧迦是我的妻子。” 女郎有点意外。 是,人们很少对妻室有这么大的爱意。 我说;“她离我而去,不再回头。所以我出来灌黄汤。本来我也是个正人君子,早已回到家里。” 女郎静静的聆听,没有搭腔,亦无表示不耐烦。“她伤透我的心。”我伏在桌上。 女郎不再出声,大概有点知道我的苦处。 我说:“不爱我不要紧,为什么不说出来,叫我做个明白鬼。” 那女郎维持缄默。 我伏在她桌上很久很久,灵魂渐渐脱离躯壳而去,冷眼看着自己的臭皮囊摆在椅子上,面对面的女子仿佛有点着急,她叫来了领班。 领班与我是稔熟的,他跑来推我:“周先生。周先生。” 我柔柔眼睛站起来,“不用担心,我就走了。” 我摇摇晃晃离开酒吧回家去。 我没有醉,我还记得付车资,到家尚记得开着闹钟。 没有人来扶我。 第二天清早起床时颇有点困难,闹钟哗哗的叫,整张床为之震动,我声吟,喃喃的说:好了好了,听到了。 这么多年来,我上班从来没有迟到过,有时候连夜赶飞机,到家洗个脸躺一下,又往写字楼跑,三十多小时不眠不休是等闲事,全凭意志力,在跳起床那一刹那对自己残忍便可。 凡事不可以拖,从起床这件事可以看得到。 我喝三杯黑咖啡,滴去红筋的眼药水,套上西装,尽管肉心支离破碎,外表仍然是个好汉。 |
虚阁网(Xuges.com) |
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