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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


  “我们可以省着点过,两个弟弟可以半工读,而我明年毕业后,立即能够找工作,你不要再做下去了。”她冷笑,“打完斋不要和尚?那谁养我?你养我呀?好不好?别叫我省,我不会省着过。你有毛有翼,你自己飞吧,别叫我连累了清清白白的大小姐。”我没话可说。现在我跟她没有一点交通,这是我的失败,是我心里先对她不满的,聪明的她立刻发觉了。

  这次之后,我们姐妹俩没好好谈过话。

  我仍然爱姐姐,但是我跟她有心病。有时候当着佣人的面,她也讽刺我,“人家是大学生……”什么什么的。

  我咬着牙关忍下去,她能够忍受货腰的生涯,我为什么不能忍受她?

  我把一口恶气全数出在周启国身上。我开始故意与他接近,令他送很多名贵的礼物,指使他,往往叫他在戏院门口等上好几个钟头……

  每次都有快感,我恨他,也恨他的父亲,这种人有几个臭钱,便以为可以玩尽天下女人。

  姐醉酒的次数越多,我就越拿周启国折腾,嘻笑怒骂随我所欲,有时太过份,也希望他离开我,耳根清净,但周启国似爱被虐待,一点也不介意,他很快便成为同学间的大笑话。

  他父亲到学校来找我,他很愤怒。

  “请你不要再玩弄我的儿子。”他说。

  我仰头大笑,笑声空洞可怕,有点象姐姐。“他是心甘情愿的,就等于你玩弄我姐姐,她也不能有怨言。”老周吃惊,“你,你好歹毒,你存心报复?”

  “我歹毒?同样的事由你来做,算公平交易,由我来做,算是坏心肠。”

  “你要怎么样?”他无奈的问。

  我笑,“没有怎么样,跟令郎做个朋友,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开通的人,周先生。”他啼笑皆非,拿我没折。

  姐姐的情况越来越坏,欠债越来越多,渐渐人家都怕她,不敢跟她睹,她就到澳门去。输多了,人被那边的高利贷集团扣留起来。我走投无路,只好去找老周。

  老周并没有幸灾乐祸,这一点使我惭愧,他赶到澳门,将老姐赎回来。我自动说,“我不会白白叫你做这件事。”我打算疏远周启国来报答他。

  他撇下姐姐,当她是一块烂布。姐姐哭了又哭。我也很厌倦她,她的确是为我们牺牲,但这些日子来,她不停的折磨作贱自己,又是为什的么?我爱她,但也恨她。

  她老了许多:烟、酒、夜生活,我怀疑还有其他,像毒品……

 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里,再也不跟她来往。

  应允过的事要做,我对周启国的态度有明显的好转,使他乐得飞飞的。

  毕业前两天,我打电话给姐姐,叫她来观礼,电话响了又响,没有人听。

  我想,又到什么地方去赌了?她赌起来,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,是只赌精。

  但电话廿四小时没有人接,我忽然有不良的预兆,赶到她家,硬叫警察来破门而入。

  姐姐躺在床上已经死亡。

  我整个人疯狂,不会说话,双眼发直,不言不语。法医官证实姐姐服食过多“药物”,死于意外。

  我的心流血,这种意外,是可以避过的,只要我肯花多些时间在她身上,只要我采取比较谅解的态度,只要我不疏远她。

  老问来替姐姐办身后事,他是看报知道消息的。

  他哭了。

  我捧起姐姐的面孔,死人的肉很阴凉很重,颜色发青,但我还是贴着她的面孔流下眼泪。

  这五年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,没有人知道,她牺牲了什么,亦没有人知道。

 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经大学毕业,可以找一份优差,除了升职之外,不必担心其他的事,她的两个弟弟在外国半工读,不久亦可成家立室,过其丰足的生活。

  但是她却完了,她才廿六岁。

  我没有把两个弟弟叫回来,我不想他们心中留下烙印。姐姐宠他们,我继任姐姐的遗志。

  出殡的时候,只有我与老周两个人。

  我同老周讲,“我会离开周启国,你放心。”他没有出声,他的伤感是真实的,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,他不失是一个有良心的人。

  现在我恨的,是我自己。

  姐姐下葬后,我把房子退掉,变卖许多东西,搬到间小公寓去住,同时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职业。

  姐姐一句遗言都没有,她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,没有抗议,没有发言。

  我避开周家父子与以前的同学、朋友.我希望可以开始我的新生。

  我写信跟弟弟说,“大姐病死,一句已办妥,不必回港。”但我的心一直滴血,半夜惊醒,彷佛就听到姐姐的惨笑。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再做一个健康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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