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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


  “没有。”她说,“但是年轻的女人不愁没有朋友。”

  “任何肯出钱请客吃饭的人都不愁没有朋友。”我笑。

  “你做人非常通达,这是我喜欢看你作品的原因。”她说,“我有一大堆朋友也都喜欢看你的作品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“我很欣赏你的才华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

  “感觉上我彷佛已经认识你良久了。”她说,“所以说话间不觉对你露出亲匿之情,请原谅我的冒昧。”我到此才释然。“求之不得。”真的不稀奇,一个读者如果看我的作品十余年,对我的思路性格都一定有某种程度的了解,一旦见面,当然比对普通的初相识要亲近得多。

  我太狷介。

  “如果我会写小说就好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并不是太难的事,一叠纸一枝笔,加上胡思乱想,习惯成自然之后,难以停下来。”

  “有没有灵感这回事?”

  “精神好心情好的时候,自然写得比较快一点。”

  “没有灵感?”

  “不大可靠。”我微笑着摇头,“主要是靠用功。”

  “不是靠天才?”我说,“如果别人问起来,我不会这么说,但见你问,坦白说一句,干艺术多多少少要靠一些天份。”

  “天才加勤力?”

  “正是。”我说,“缺一不可。没天份写三千年还似牛屎,不用功老是交不出作品。”

  “通常你在什么地方写小说?”她又问。

  “桌子上。”我说。

  她笑了,知道把我问得倦了。

  我告辞地说,“有空再来。”我犹豫一刻,没有告诉她,过一日我要离开巴黎。

  她认识我,我不认识她。她在明,我在暗,我不想与她混得太熟。

  我下楼打道回酒店。

  第二天夜里,我在房里看电视,电话打上来,说有人在楼下等我。

  我连行李都收拾好了,准备明天离开旅馆租车驶往意大利境。

  是谁呢?电话接机生说是一位小姐。

  我马上有些分数,穿上外套下楼。

  果然是她。

  “怎么来了?”

  “刚刚经过,想也许你会在,便顺道来看你。”

  “不,在剧院看莫里哀。”

  “可好?”

  “惨过做礼拜。闷死人。”我笑。“我们出去散散步。”来到亚历山大三世桥下,她道,“我有种感觉,巴黎是不会天黑的,直到深夜,仍然被霓虹光管映得彩霞满天。”我不响。

  她为什么来看我?有什么企图?

  “你明天走?”

  “是。”她一定是向酒店大堂查询过了。

  “可不可以留下来?”她很大胆的问。

  “留下来?”

  “正是。”为谁,为什么?为她?我没敢接口。

  “为我留下来,可以吗?”

  “我们才是泛泛之交。”我很讶异她的大胆。

  “你不给机会,又怎知道事情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?”她说,“况且你也承认,这世上已没有一见钟情的事。”我沉吟。

  她很悠然的等待我的答覆。

  “我很欣赏你的才华。”她又说。

  我不响。

  “我身边有的是开销。”她加一句。

  我微笑,“你这句话具侮辱性质。”她也笑,“如果你是个拘泥的人,我不会说,自然也不会喜欢你。”我点点头。对一个写作的男人来说,她是个太理想的情人:美丽、懂事、理智、富有、成熟、有情趣、懂得生活,什么都不劳人操心……

  “你不想再婚?”

  “大事靠的是缘份。”她微笑。

  “为什么选中我?”

  “也是缘份,”她轻轻送来舒适的高帽子,“闻名已久,如雷贯耳,有机会遇见,当然不想放弃机会。”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,慢慢与她踱步。

  “一切听其自然吧!”我终于说。

  “听其自然?”她失声笑,“那是不是拒绝我?”我说,“我多留三天好不好?”

  “太好了。有这三天的机会,也许一切都不一样。”我与她握手为定。

  “这三天,你仍住酒店?”

  “自然。”

  “你已经退了房间了。”

  “可以续订。”我觉得她开始有点咄咄逼人。

  “是吗?听说满了。”她狡猾地笑。

  我呆呆看着她,她打算怎么样?志在必得?

  我忙说,“我只是一个穷书生。”

  “钱我有。”

  “我不是一个使女人钞票的穷书生。”

  “你使你自己的钱即可,我不会逼你用女人的钱。”她笑。

  “搬到你家去,还不是揩油。”我看住她,“你不是想我搬到你去吗?”她有些腼碘,只是三秒钟,又恢复自若。

  “朋友家住数日,也属平常。”

  “好,我也不必太小家子气。”我答应下来。

  “太好了。”她看我一眼,“我知道你会答应的。”她好像事事有先见之明,什么都计算在内。

  一个聪明的女孩子,无疑。

  也许太聪明了,她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?真想把我留下来做情人?

  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她真的有这么寂寞吗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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