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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一


  §影子

  做人情妇的好处是,星期一的早上,不必调准闹钟,挣扎起床。

  每个星期一我都如此解嘲的想,各有各的好处,一根针不可能两头利,你得到一些,必须失去一些。

  做庄华州的情妇已经三年,城里公开的秘密,然而庄是个斯文人,我们从来不会双双出席过任何场合,宁为人知,莫为人见,渐渐大家都有点疑惑,不知是真是假,抑或是谣言。

  即使我们到外国去会合,也从来不同一班飞机,他管他走,我有我走,因为做得太含蓄漂亮,所以他的发妻乐得徉装不知道。

  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妻子,相信她也不认识我。

  三年,维持看这样的关系,并不是容易的,很多时候,一星期也见不到华州一次,别说是别人,连我自己都怀疑是否有这么一个男人存在,每当收到支票的时候,我才会同自己说:是的,他是我的主人。

  钱的大部份拿了回家,弟妹总得开销,而我自己的生活,当然是优游的——这难道不是做情妇的最终目的?若身为倩妇还得操劳,那还不如摆在尖沙咀卖,你几时有听说过需要上班的情妇?

  做人妻子,因为名正言顺,所以要与丈夫同甘共苦,做情妇又不同,是完全另有一格的营生。

  这三年来我也想过结婚生孩子(可爱粉红色的婴儿),但这个念头通常一闪而过,不会逗留得很久,我已经接受了目前这种生活方式,不想有什么转变。

  华州不会娶我,但是他把我安置得很好,以后的生活也不必担忧,可以使我完全安心。

  我虽无工作,却有许多消遣,譬如说一星期跑三次美容院、健身院、浴室、看电影、吃菜、学法文、国画、烹饪……许多许多事可以做。

  很多不应想的事,我便不去想它。

  日子过得很寂寞,根稳定,很苦闷。

  不过我是一个好雇员,而华州是个好主人,我俩合作愉快,应无怨言。

  我遵守我合约的规则,从来没有一次,我在外头夸耀与他的关系,从来没有一次,我打电话到他家去骚扰他,甚至是他公司的联络站,我也不大去。

  我是一个影子,主人要我出现,只需亮灯。他不把灯开亮,我不会出现。

  庄对我是很放心的。

  甘七岁生日那天,我并没有主动叫他陪我,他却给我意外的喜悦,在家里我们吃了顿异常丰富的晚餐,他送我的礼物是一颗三卡拉的钻石。

  我感动得不得了,“拿来镶什么好呢?以后可不必戴那些钻皮了。”

  “不必镶,这是给你放保险箱内保值的。”他把手放在我的手上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“我也谢谢你,谢你只给我温柔,从不给我麻烦。”

  我用手撑着头,一般人心目中的情妇往往是烟视媚行的狐狸精,双眼目光灿烂,性格泼辣鲜明,敢说敢做,敢爱敢恨,跟我比,人家是精彩多了。

  不知华州怎么想?

  “廿七岁了。”庄华州提醒我,“有没有想过以后?”

  奇怪,他怎么会这样问我,他难道要我下堂求去?

  我扬起一道眉。

  “我的意思是,如果你心目中有人……”他叹一口气。

  “我心目中没有人。”我说:“你不必试探了。”我笑。

  “我又抽不出时间来陪你,你过得很寂寞,虽然保证了你的生活,但很不人道……”他吞吞吐吐。

  “什么时候,我们还讲这些,多少人活在阴沟里,还讲人道不讲?”我慨叹,“能够有钱已经够好。”

  “有时你这么听话,真叫我心疼。”

  我只好说句俏皮话,“再心疼你也不会娶我。”

  华州干笑数声,不作声。

  五十多近六十岁的人了,他保养得很好,风度翩翩,男人很奇怪,内心与仪表全靠成功的事业支持,不务正业的男人,相貌再英俊也猥琐相,华州并不漂亮,但那种雍容以及落落大方,就不是一般英俊小生可比,况且他那种中年人的细心及体贴,使将出来,便使时下小阿飞望尘莫及,这也是我当初跟他的原因。

  他以前常常问我,“本来你有机会大红大紫,此刻有没有后悔过?”

 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,这是真话,在电影界虽然薄有名气,但熬那段半红不黑时期,就够受的,目前的所谓新派导演,一个个都斗心理变态,明星落在他们手上,就被他们玩死,什么裸体与男主角在床上翻滚,吃毛虫嚼蚯蚓,在泥地阴沟里打斗,什么都想得出来……荒谬,我早已厌倦。

  得庄华州的青睐,我就义无反顾的离开那个圈子。

  在那里我并没有朋友,那些势利的小人……有次有个欺侮过我的老大姐在茶座上碰见我,作亲热状来拍我的肩膀,我作出一个错愕的表情,对她说:“太太,我不认识你。”拂开她的手。

  她在背后骂我什么我才不在乎,我听不见。

  我坐在庄氏暖巢里,冷清一默,总比在外头应付牛鬼蛇神的好。

  生日之后,庄华州越来越忙,我也不以为意,反正问心无愧,他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,没想到事情有了奇毕突出的变化。

  那日自健身院回来,女佣说:“一位太太在书房等你。”

  我一怔,“你怎么胡乱放人进来中.”

  “是阿王带她来的。”阿王是庄家的司机,“一定要进来。”

  我的心沉下去,不会是庄太太吧?

  这时候有位中年妇人在书房门口出现,“司徒小姐?”和颜悦色地。

  我抬起头,只见她高贵大方,中等身裁,一张面孔秀丽端庄,看上去只像四十余岁,一身旗袍不但料子好,缝工更是细致,她戴着适量的手饰,整个人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舒服。

  我志思不安,“庄——太太?”

  “是,”她伸出手来,拉我的手,“我特地来,是有话要跟你说。”

  我的心几乎自口腔跳出来,呆呆的跟她进书房,优优的坐下,等待审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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